楔子
其实,捂住他耳朵的双手并没有成功阻绝所有声音。
南飞瑀睁着眼,小小的身躯被二姊紧紧抱住,二姊的身体却不像往常那样温暖,而是冰冷的、颤抖的,就连捂着他双耳的手也是汗湿的。
隐隐约约地,他捂住的双耳听到凄惨的哀叫声,那声音不绝于耳,而他发现,那奇怪的叫声愈多,二姊就抱得愈紧,几乎勒疼了他,而颤抖的身体发着冷汗,让他也跟着害怕。
小小的手紧紧抓住二姊的衣服,他不懂发生什么事,只知道前几天父王不见了,而刚刚母妃昏倒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好难看,而他一直被二姊抱着,睁着一双眼,他疑惑地拉拉二姊的衣袖。
「姊……」童稚的声音有着茫然的困惑,为什么一群人都在房里,还有……母妃呢?他记得母妃昏倒了。「母妃……」他想去母妃那里。
「瑀儿乖。」二姊拍拍他的头,对他扯出一抹笑,可他看得出二姊的笑跟以往不同,他那稚幼的眼有着疑惑,是哪里不同呢?
他努力思索,可周遭却起了动静,他听到母妃的声音,母妃醒了?
他高兴地转头,正要开口叫唤时,却见鲜血自母妃胸口涌出,他愣住了,听到二姊的哭喊,随即一只手遮住他的眼,将他的脸紧紧埋进胸口。
「瑀儿,闭上眼。」二姊的声音哽咽而颤抖。
而后,他被抱起,耳朵被紧紧捂住,但他一直睁着眼,脑中不忘的是母妃染血的模样。
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懂,那隐约穿透的惨叫声、抱着他的发抖身体透出的恐惧,他都不懂,但那惧意影响了他。
抱着他的手臂愈缩愈紧,紧得让他皱眉。
「姊姊……痛……」可揪住二姊衣衫的手却不敢放,脸也不敢抬起,惊愕的眼瞳一直记得刚才看到的画面。
母妃拔出发簪,将发簪刺入胸口,鲜血汩汩地染红母妃的胸口……一片红。
「瑀儿乖,闭上眼睛。」二姊微微放松抱紧他的手,微颤的声音温柔地安抚着他。
对,闭上眼睛,他什么都没看见。
南飞瑀缓缓闭上眼,手指紧紧抓住身前的怀抱,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对于发生的一切,他什么都不懂,也不知。
他只能用力抓住守护他的手,不敢放,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放,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有时候,紧紧抓住的,不代表就能一辈子。
因为,终究要放手。
第一章
南飞瑀记得那一年,他紧紧抓住二姊的手,两人被带进好大的地方,一群人要将他和二姊拆散,他好怕。
「二姊!二姊……」他怕得大哭,伸手想要抓住二姊。
「瑀儿!你们放开我!放开瑀儿!」南昕乐用力挣扎,对抓住她的人又踢又咬,却挣脱不开。
「二姊!」他抓不住二姊的手,独自一人被带到陌生的地方,他好怕,「二姊……」
「哭什么?吵死了!」一名女人生气地骂他。
南飞瑀缩了缩身子,红着眼睛,急忙止住哭声,可心里的惧意却更深,小小的身体不住颤抖。
这是什么地方?
他看着四周,这地方比他的房间大,也比他的房间漂亮,可是没有父王,没有母妃,没有姊姊……
想到母妃,他急忙闭上眼,不敢再想。
他静静地缩在角落,小手抱住膝盖,不敢吭声,他肚子饿了,但他不敢喊饿,也没有人理他,没人叫他吃饭。
偌大的房里好安静,安静得可怕。
他就这样安静地抱着自己,疲累地睡着。
「瑀儿、瑀儿……」
恍恍惚惚地,南飞瑀好似听到二姊的声音,他急忙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二姊。
「瑀儿!你还好吗?你没事吧?有没有人欺负你?嗯?」南昕乐担心地摸着他的身体,怕他受到一丝伤害。
「姊……」他徐徐伸出手,抓住二姊的衣服,手里的触感是真的,眼泪立即涌出。「瑀儿怕……」
「乖,别怕。」南昕乐紧紧抱住他。「别怕,以后二姊不会再离开你,二姊会保护你,别怕。」
他放声大哭,紧紧抓住眼前的怀抱,身前的温暖是他熟悉的,他放心依偎,安稳地被守护。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身边有二姊,他安心地待在二姊身边,不敢放开她的手。
过了好久好久,许久不见的大姊出现了,大姊笑着摸着他的头,然后他被换上新衣服,被带上金碧辉煌的宫殿,坐上一张巨大漂亮的金色椅子,而台阶下面,一群人朝他跪拜。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那群人,他不知发生什么事,只知从那时起,他被叫「皇上」,他不再是南飞瑀,而是金陵皇朝的皇帝。
他身边开始跟着一群人,也多了一个皇叔,而那个皇叔负责教导他。对于他口中的皇叔,他本能地感到惊惧,下意识地想寻求姊姊的庇护,可是当他看到皇叔嘴角的笑时,他僵住身体。
垂下头,他什么都不敢说。
「瑀儿别怕,姊姊会保护你的。」二姊抱着他,对他重复这句话,他闭上眼,任熟悉的双手护着他。
南飞瑀相信,这双手会永远护着他,他不用怕,只要安心被守护,其余的,他不听也不看。
可梦魇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那将母妃胸口染红的血、穿透耳朵的凄厉惨叫,每天每夜,如鬼魅般纠缠着他。
南飞瑀迅速坐起身,俊秀的小脸是掩不住的恐惧,胸口急促地起伏,冷汗几乎浸湿薄薄的单衣。
轰隆的雷声让他的心跳更乱,咚咚咚地,用力得彷佛快跳出胸口,他咬着唇,迅速跳下床。
姊姊……他要找姊姊。
雷声掩住他的脚步声,大雨淅沥,小小的身影在黑夜里几不可见,他闪过巡逻的侍卫,来到大姊住的白塔。
白塔里很静,没有任何守卫,墙边的烛火闪烁,南飞瑀停住脚步,这样的寂静让他不安。
握了握拳,他忍不住放轻步伐,走向寝宫,可当他站到门口时,却僵住了步伐。
他看到他口中的皇叔在里头,而大姊则跪在他身前。
「魏紫,你要怎么服侍我?」男人噙着笑,勾起女人细致的下巴,俊美的脸庞是邪肆的笑意。
南魏紫垂眸,解开男人的腰带……
南飞瑀睁大眼,他不敢出声,只是愣着目光。
男人早发现他的存在,唇边的笑让南飞瑀僵住身影,他想到当年,男人也是这样对他笑。
那笑容里的轻蔑,他永远也不会忘。
他什么都无法做,只能转身逃开。
他想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可脑海却不断浮现,他尊贵美丽的姊姊竟然……南飞瑀闭上眼。
虽然年幼,可毕竟身处皇宫,他怎会不明白那代表什么?
可他不想明白,他不想。
「二姊……」对,他要去找二姊。
南飞瑀仓皇地跑到南昕乐住的别院,还未走近,就听到从雨中隐隐传出的刀剑声。
他怔着目光,看到一群黑衣人包围着二姊,手上的刀剑不断攻向她,而二姊手上的长枪挥扫,目光无惧地和黑衣人对战。
倏地,一柄利剑扫过二姊胸口,二姊往后退,可血花仍然迸出。
「公主!」对方立即停住攻势。
「别停,继续!」南昕乐抿着唇,握紧长枪,立即上前进攻。
他们没发现他,而他,也踏不进去。
瑀儿,以后父王不在,你要好好保护母妃和两个姊姊。
他想起父王消失那天在他耳边说的话,那时年幼的他不懂,可却将这话深深记着。
他转身,默默地离开。
脑中浮现一幕幕画面──刺入母妃胸口的发簪、染红的鲜血、可怖的惨叫声,还有那紧紧抱住他的颤抖双臂……
瑀儿,别怕,姊姊会永远保护你。
保护……
南飞瑀看着自己的手,光滑软嫩的掌心看得出养尊处优的生活,他想到二姊的手,是那么粗糙,甚至长着粗茧。
他握紧手,他总是不听不闻不看,可此时此刻,想到大姊忍受的屈辱,想到男人那轻蔑的笑,想到二姊身上的伤,再想到自己一直安稳地被守在羽翼下,他一直被保护着,甚至安于被保护着。
「父王……」他没有做到,他没有保护好母妃,没有保护好姊姊,他甚至逃避着,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而此时此刻,他还能继续安然地窝在她们的守护下吗?
南飞瑀茫然了,他回到寝宫,环视着这偌大的宫宇,心头却是浓浓的厌恶,他不要待在这里,他不要……
他逃了!
他从地道里逃走,那地道是他无意中发现的,可以通往外头,他把这地道当作秘密,却从没想过他会有从这地道逃出去的一天。
可离开皇宫,他却无处可去。
茫然的步伐无依无靠,他能去哪里?
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竟走到南王府,他推开门,踏进王府。
穿堂而过,他环视四周,虽然一片幽暗,可他知道摆设都跟以前一样,完全没变,只是这个家却不再有一丝人烟,寂寥的气息,不复当年的兴荣,他甚至不敢闭上眼,就怕听见那时的惨叫声。
走出王府,南飞瑀坐在角落,双腿曲起,孤独地抱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早被雨淋湿,寒风瑟瑟,他却不觉得冷,只是睁着空洞的眼,将脸埋进膝里,脸庞滚下灼热,却温暖不了冰冷的身躯。
「大哥哥,你怎么了?」
软软的声音传进他耳中,南飞瑀恍惚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
她真的很小,手提着灯笼,一手撑着油伞,那伞还比她高,让她拿得有点吃力。
他怔怔地看着小女孩,就着灯火,他看到女孩的脸很白,小嘴红红的,有着一双大眼睛,头上梳着双髻,再以红缎带绑起,身上也穿着红色的棉袄,包得紧紧的,像颗绣球。
「大哥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头?」侧着头,她好奇地问,却没想过自己也是深夜在外头。
南飞瑀垂下眸,不理会她,继续将脸埋进膝里。
耳边却传来窸窣声,随即一直落下的雨停了,他抬起头,发现小女孩坐到他身边,灯笼放到地上,手上的油伞遮在两人上方,阻隔了雨丝。
「大哥哥,你要吃糖吗?」她从怀里掏出糖,大方地分给他。
南飞瑀别开眸,不理她。
小女孩也无所谓,迳自吃着糖,手举着伞,也不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旁。
「我一直被保护。」许久,南飞瑀哑着声音,低低说着。他不知他为何要说,也不觉得小女孩能听得懂,他只是需要有人听。
「其实我早察觉了,就算一开始真的不懂,日子久了,又怎会不知?」二姊身上的伤,他不是没发现过,大姊和皇叔的暧昧,他也隐隐察觉,只是,他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很懦弱,懦弱得不敢去面对,就这样装聋作哑,天真又快乐地过每一天,却不知,我的安乐是我的亲人付出代价得来的。」他的皇位、他的命,全是姊姊们护来的。
「不,不是不知,只是不敢去面对。」可是,他忘不了皇叔脸上的笑,那笑容彷佛看透一切,看透他的卑鄙,看透他的软弱,看透他的故作无视,因而……轻蔑。
是,那样蔑视的笑是他应得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们,对我这样懦弱的人付出值得吗?」南飞瑀咬唇,觉得羞愧。
「在他们心里,大哥哥一定很重要。」
南飞瑀一愣,怔怔地转头看小女孩。
小女孩对他笑,圆眸因笑容而灿亮,她侧了侧首,像是在思索,好一会儿,才又道:「因为很重要,所以才会拚命保护,大哥哥有很好很好的亲人耶!他们一定是想看大哥哥的笑容才会这么拚命保护大哥哥。」「笑容?」
「嗯!」小女孩用力点头。「姥姥说,只要我开心的笑,她也会很开心,可我难过,她也会难过,大哥哥的亲人也是这样吧?」「可是应该是我保护她们的……」父王的托付,他没有办到。
「那大哥哥就保护她们呀!现在不行,还有以后呀!」「以后……」南飞瑀怔着目光。
「是啊,现在被保护,以后就换你保护她们,这样才叫亲人呀!」小女孩对他笑。
看着小女孩的笑容,南飞瑀不禁想到姊姊的笑,面对他,她们总是笑,他开心,她们也开心。
现在是他被保护,可是,他也可以保护她们,就算现在不行,至少还有以后。
只要他不再懦弱,只要他强大,他就能守护她们。
茫然的眼瞳渐渐坚定,南飞瑀笑了,他抬起头,却不见小女孩,他不禁错愕,「小妹妹?」他喊,可四周却无人影,只剩下早已熄灭的灯笼。
雨已停了,天也渐白。
他拿起灯笼,再看着四周,却遍寻不到红色的小身影,只有手上的灯笼告诉他这不是场梦。
他笑了笑。「谢谢。」他低语,不管小女孩听不听得到。
拿着灯笼,他举步走向皇城。
他的心不再无依,他已明白自己要做什么,想到那抹轻蔑的笑,南飞瑀扬起唇瓣。
他,会让那抹笑消失;他,会守护他仅有的亲人。
父王,瑀儿会办到的。
金碧辉煌的大殿,文武百官站于两侧,手持笏板,战战兢兢地垂首,几乎是紧绷地面对此时沉滞的气氛。
南飞瑀斜倚着皇座,手肘支着脸庞,年轻的俊庞微勾着一抹淡笑,手指在腿上轻点,一身金黄龙袍衬出君王的尊贵。
他的相貌清俊,几乎可说是漂亮,温和的眉眼,直挺的鼻梁,而那张好看的唇总是噙着儒雅的浅笑,黑眸因笑而微弯,有如一轮清雅明月,这样的笑容极迷人,可是站立的文武百官却更沉默,垂下的眼完全不敢抬起。
站在中央的刘尚书更是冷汗涔涔,他偷觑着南飞瑀的神色,见南飞瑀笑得温润尔雅,心头却更颤抖。
这个少年皇帝,心思难测到让人难以捉摸,那张俊雅的脸庞总是挂着温和的笑,让人以为他好掌握,可他们这些大臣却从来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当年辅佐皇上的摄政王卒于战役,而后,守护金陵皇朝的圣女又在明奚国失踪,当初皇朝一片慌乱,年仅十六的南飞瑀却一派沉稳,不见一丝惊慌,那张俊脸挂着淡淡的浅笑,看着他的笑容,他们的心却渐渐平稳下来。
南飞瑀迅速派人搜查圣女下落,没多久,守护圣女前往明奚国的禁卫统领受伤回国,他们这才知道是明奚国君觊觎圣女,让圣女生死不明,南飞瑀立即下令攻打明奚国,半年后,甚至宣布金陵皇朝以后将不再有圣女。
没有摄政王与圣女的存在,南飞瑀完全掌握住皇权,他不再是以前年幼只听从摄政王指令的皇帝,十六岁的他,虽然年轻,可却已让人难以捉摸。
刘尚书记得当年皇上宣布金陵皇朝将不再有圣女继任时,一群大臣立即站出来反对。
面对众臣的反对,南飞瑀不恼不怒,他只是噙着温润的笑容,如珠玉般的清嗓柔和。
「哦?你们觉得废除圣女继任的事不好?」
「皇上,因为圣女的庇佑,我们金陵皇朝才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运才能昌隆,圣女是民心寄望所在,废除圣女之事万万不可,请皇上三思!」为首的礼部官员恭敬道。
「哦?」南飞瑀轻应一声,黑眸缓缓扫了众臣一眼,「原来因为圣女,金陵才能繁盛,没有圣女,金陵就会衰退,既然如此……来人,摘下他的顶帽、官袍。」「皇上?」礼部官员一阵错愕。
南飞瑀仍然笑得温文,「没有圣女,金陵就会亡败,既然这样,朕要你们这些文武百官做什么?」
他的语气温和,没有一丝怒意,可众臣却惊得跪下,齐声道:「皇上息怒。」「皇上,臣……」礼部官员急忙想开口。
「嗯?」南飞瑀淡淡一睨,他嘴边的笑容未曾消失,对方却感觉心头一颤,而他头上的顶戴和身上的朝服也被摘下,随即被侍卫架着离开大殿。
「你们还有意见吗?」支着头,南飞瑀淡淡询问,众臣屏息,不敢吭声,连方才跟着反对的大臣,看到同袍的下场后,也不敢再有任何异议。
「既然没意见,那么从今往后,金陵皇朝再也没有圣女,也不再需要圣女,金陵的繁荣不是靠圣女的庇佑,而是看你们这些官员能有什么作为,如果没有圣女,金陵就无法再维持繁盛,那么……朕摘下的不会是你们的官职,而是你们的脑袋。」
当年,从皇帝口中吐出的话,极柔和、却也极清晰地传入众臣耳中,从那时候起,他们就知道,这个少年皇帝已不是能任人摆弄的傀儡皇帝,他已掌权,是真正君临天下的帝王。
刘尚书想起当年的情形,而七年来,南飞瑀也实行他的话,他要的是会做事的臣子,那些奉承贪污的官吏全被贬职,刘尚书还记得之前有个大臣仗着权势,不仅私下贪污官银,甚至强抢民女,作威作福,皇帝一知晓,二话不说,直接在大殿上让人将人拖下去,直接处斩。
而当时,南飞瑀的脸上就是挂着现在的笑容,想到这,刘尚书身上的汗几乎快浸湿官袍。
见刘尚书脸色惊惧,南飞瑀才徐徐开口,「选召秀女进宫,国不可一日无后,怎么?朕的后宫这么值得尚书关心?」也是,不只后位虚悬,他的后宫连个妃子也没有,也难怪这些大臣担忧了。
「朕听说尚书之女正值芳华,才貌出色早传闻各地,没意外的话,应也在选召之中,要不要朕直接封为后,让尚书当个国丈?」刘尚书听得脸色发白,立即下跪。「皇上,臣、臣不敢!」「不敢?」南飞瑀微笑,略长的黑眸也泛着笑意,明明笑得万般儒雅,但刘尚书却开始打颤。
「尚书方才不是还说得振振有词,现在又不敢?那么,尚书是想要如何呢?
说来让朕听听。」
「臣、臣……」皇帝的口气愈柔和,刘尚书就愈恐惧,怕得说不出话来,他急忙向站在一旁的左右丞相求救。
左相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看到,右相在心里叹口气,也看不下老同袍被皇上吓成这样,只好站出来。
「请皇上息怒。」
「怒?」南飞瑀轻轻挑眉,嘴边含笑。「右相,朕何时发怒了?」他一直都很温和呀!
「皇上,尚书素来忠心耿直,会提出选妃之事,也是关心皇上,毕竟皇上已过弱冠,可后宫却无妃子,皇上,这于礼法不合,何况众臣与天下百姓都期待太子的诞生。」右相不卑不亢,恭敬地说道。
「右相,你们该关心的是国事,而不是朕的事。」要不要选妃,由他来决定,而不是他们。
「皇上,恕臣大胆,事关皇上的后嗣,这不也是国事吗?」右相的话让南飞瑀微眯眸。
「所以……右相的意思是你们管到底了?」他淡淡开口,唇畔的笑仍不变,只是点着大腿的手指却已停下。
「臣不敢。」右相的态度不变,仍然维持沉稳。「只是希望皇上能够好好考虑后宫的事。」
南飞瑀看着右相,右相站得直挺,一双精练的老眼没有丝毫闪烁,仅是沉静面对。
南飞瑀在心里冷哼,面对这辅佐自己的二代老臣他是尊重的。「尚书,起来吧!」他也知道尚书的忠心,只是不悦他管自己的事。
「谢皇上。」刘尚书抖着腿站起。
「后宫的事朕会考虑。」他勉强退一步。「在朕考虑完前,你们谁也不许再提选妃的事。」
「是。」众臣回道。
「退朝吧!」南飞瑀挥手,不等众臣回礼,立即起身离开大殿。
南飞瑀回到清华宫,自己换下身上的龙袍,他从来不让宫女贴身伺候,身边除了随身的近侍外,他都自己动手。
陈玄递上衣袍,他服侍皇帝多年,也知道他的习性,利落地将皇上脱下的龙袍和皇冠整理好。
「皇上,小的去传早膳。」皇上的贴身近侍只有他,因此身边的琐事都是由他处理。
「嗯!」南飞瑀轻应一声,穿上月白色绣着精致龙纹的衣袍,他将袖口折好,头戴金丝冠,一身华贵的气质展露无疑。
他踏出内室,陈玄已在桌上备好膳食。
「皇上,请用膳。」在南飞瑀坐下时,陈玄递上象牙箸,随即弯身告退,站在殿外等候吩咐。
南飞瑀安静地用膳,偌大的寝殿里,只有筷子碰到碗盘发出的轻微声音,而这样的寂静他早已习惯。
从七年前开始,他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安静,不再有人陪他用膳,也不再有人为他夹菜,温柔地拿着手巾为他擦嘴。
会这么对他的人,都已离开。
乌黑的眼眸微微一沉,夹菜的手微顿,可随即又恢复平稳,端着碗,他一口一口吃着。
桌上的菜色精致美味,而他,早已索然无味,身为帝王,他只能待在这皇宫里,哪也不能去。
即使微服出巡,即使秋猎,即使到别宫避暑,最后,还是要回到这个华丽的皇宫。
他,永远不能离开。
这是他的责任,他知道;他更知道,这样的寂静,他要面对一辈子,他早已有心理准备。
早在他放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要背负的是什么。年幼时,他被保护着,当他有能力时,换他保护她们──他最重要的亲人。
他,放手让她们离开,他已长大,不再需要她们守护,他知道,这一分别,再无相见之日。
他早已准备好,独自一人走在孤独的君王之路上,而他也习惯了,只是……现在,心却莫名地觉得空。
放下碗筷,南飞瑀为这种莫名而来的空虚感到好笑,坐拥天下人羡慕的权势,他有何好空虚的?
只是……环视沉寂的宫殿,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剩下的,除了静还是静。
他可以让人喧哗,让一群人围在身边伺候,可是,却仍驱赶不了空荡荡的寂寞。
是的,他寂寞了。他想要有人陪,想要有人说话,想要有人关心,想要一个……他可以全心信任的人。
徐徐垂下眼,南飞瑀想到早朝的事。
「选妃……」让一群女人待在后宫,为了争宠勾心斗角,再为自己招来更多麻烦?不,他不!他要的,是唯一。
信任的人,只要一个就够了。
抬眸不经意地看向挂在墙上的灯笼,南飞瑀不禁想到当年遇到的小女孩,他起身拿下灯笼。
红色的灯笼纸早已褪色,不过没有破损,他一直将这灯笼小心地保存着,不许任何人碰触,连他最亲的亲人,他也不让碰。
他记得当初二姊还笑他,这灯笼有什么宝贝的,干嘛不许碰?而他只是笑着不语。
那个小女孩,是他心里的秘密。
他曾经再从地道走出皇宫,跑到南王府,想要看看能不能再遇到她,只是却再也没碰过了。
她像是凭空消失了,若不是这个灯笼,他真会以为那个小女孩只是一个梦,对于小女孩的相貌他早已模糊,只记得她一身红,还有她对他说的话。
他将她的话听进耳里,并且照她的话做着。
看着灯笼,眸色不由得深幽,如果……
「如果……能再遇上,我一定选你当皇后!」是她,他一定能信任。
只是,这愿望定难实现吧?
南飞瑀微微笑了,温润的笑容里是淡淡的寂寥,看着手上的灯笼许久,他将灯笼挂好,脸上的落寞迅速消失。他是君王,不允许任何的脆弱。
转身,黑眸已是平静。
至于选妃的事……他,是该好好考虑了。
第二章
何谓倾城佳人?眼前的美人真是当之无愧。
崔六宝着迷地捧着双颊,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地,很是垂涎地盯着眼前的美人。
啊!美人就连用膳都美到不行。
吞了吞口水,崔六宝看到美人张开小嘴,她忍不住舔唇,眼神更痴迷了。
「小六。」一直被盯着的人受不了了,南魏紫无奈的放下碗筷,抬头看向面前的小姑娘。「你别一直看着我。」
被人当成肥肉盯着看的感觉,让她实在食不下咽。
「可是表嫂你很好看嘛!」边看美人边用膳,感觉食物都美味不少,崔六宝用力深呼吸,然后满足地吐口气,「真香。」
美人就是美人,连身上的淡香都迷人到不行。
南魏紫看着几乎腻在她身上的小女娃,绝色的脸庞不禁勾起浅笑,她伸手轻抚崔六宝的头发,一双罕见的紫瞳微微失神。
她想到很久以前,有一名少年也是这样待在她怀里撒娇,而今……他可好?
「表嫂,你怎么了?」崔六宝抬头,看到南魏紫黯然的神色,她侧了侧首,关心地询问。
南魏紫收敛起思绪,对崔六宝微微笑。「我没事。」她安抚地拍拍崔六宝的手。
「哦!」崔六宝也不多问,伸手拿起筷子帮南魏紫夹菜。「表嫂,你快吃,看你吃我才会有食欲,来,我喂你。」
她热心地夹了一块芙蓉蛋,亲自递到南魏紫嘴边。
南魏紫迟疑一下,见崔六宝睁着大眼,期待地看着她,她忍不住微笑,张口吃下。
「好吃吗?」崔六宝立即问。
「嗯!」南魏紫点头。
「是不是我亲手喂你,所以你觉得更好吃了?」崔六宝伸手轻勾一下南魏紫的下巴,很不正经地调戏。
南魏紫微愣,见崔六宝对她抛媚眼,不禁失笑,「小六,你真贴心。」轻摸她的头,南魏紫知道这小女娃是在逗她开心。
「当然。」崔六宝轻皱俏鼻,嬉皮笑脸地抱住南魏紫,小脸在她胸口磨蹭。
「对美人贴心是应该的。」
哦……好香好软好幸福……
正在满足地感叹,一股强劲的力道却拉住崔六宝的后领,粗鲁地将她往后抛。
「哇——」崔六宝尖嚷,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她皱着五官,摸着小屁股。
「哦,我的屁股……」
「小六!」南魏紫着急地想上前看她,一只强健的手臂却将她扣在怀里,不让她上前。
「别理她,这点痛死不了的。」冉凤琛冷哼,一进门就看到自己的妻子被吃豆腐,就算对方是女的,他也不爽。
「可是……」南魏紫仍不放心,想挣开冉凤琛的手,他却将她搂得更紧,她不禁皱眉。「冉凤琛!」
冉凤琛不理会,只是冷眼看着还坐在地上喊疼的人。「小六,你确定你还要坐在地上?」那他不介意让她更疼。
崔六宝立即收起哀号,很识相地站起来,伸手拍了拍裙摆,小声咕哝。「小气巴拉的,你天天抱,借我抱一下会怎样……」剩下的话全在冉凤琛的冷视下自动消失,她急忙讨好地露出甜美的笑。
「表哥。」她很甜很腻地叫,眼睛瞄到站在门口的姊姊,她立即抱住姊姊的手,藉机躲到姊姊身后。「姊,你也来啦?」
崔真夏好笑地看着长不大的小妹,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老大不小了,还像个小孩子。」
「人家本来就是小孩子嘛!」崔六宝捂着额头,嘟嘴道。
「你都十八了,都到要嫁人的年纪了,还小孩子!」崔真夏没好气地瞪她。
「别忘了,你的婚事得在今年决定。」
「那也得有人配得上我呀!」崔六宝完全不把崔真夏的话当一回事。「咱们北魏国可没这样的人才。」
北魏国素来重女轻男,以女皇治国,以女人当家。在北魏,只有女人娶男人,而男人坐上花轿嫁人,北魏国的女人除了夫婿外,也可以有男妾,而男人则没有任何实权,女主外、男主内,是北魏国的传统。
而她崔六宝,是北魏巫女,她的地位崇高,在北魏极受人民尊敬,北魏比任何一国都崇尚鬼神之说,他们尊重祖先,崇敬神灵,而巫女则是神的使者,就连北魏女皇也得敬她三分。
在北魏,巫女一职向来由崔氏一族担任,因此崔家在北魏的地位崇高,在北魏拥有不可侵犯的地位,崔家虽无一人在朝当官,可他们的影响能力却极大。
不过他们没有任何野心,也明白功高震主的危险,因此崔氏一族从来不握任何实权,他们韬光养晦,深居简出,与皇室和平共处,共同维护北魏的和平。
北魏的巫女继承也不同于他国,在北魏的巫女可婚娶,通常生出的下一代,会选择灵力最高的女娃作为巫女继任者。
而这一代的巫女,就是崔六宝。
按照传统,北魏巫女得在十八岁这一年选出夫婿,若巫女不挑选,则得由家族挑选,而巫女不得反抗。
只是,崔六宝才不管这传统,她不想做的,谁也别想逼她。
挑夫婿哦……她才不要!
可她不急,家族的人却比谁都急,最近一直拿给她一堆男人的画像,不然就安排她和那些皇亲国戚见面,她烦都烦死了。
北魏国的男人,她一个也不喜欢。
谁会喜欢那些唇红齿白,一个比一个柔弱的男人?看到那些娇弱的男人,崔六宝觉得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打败他们。
像上次跟个小王爷出游,结果只是在林中看到条蛇,那个小王爷就吓到脸色发白,整个快昏倒的模样。
她见对方那么没用,一时恶劣,抓起那条蛇,拎着蛇头在他脸前晃了一下,那小王爷竟吓得尖叫,然后转身就跑了。
那蛇又没毒,有什么好怕的?结果她回家却被姊姊骂了。
哼,这种男人能娶吗?
偏偏北魏国的男人都是这样,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对她来说,男人就要像表哥那样,高大壮硕,这才叫男人嘛!
可惜表哥已经名草有主了,不然娶表哥当夫婿也不错……冉凤琛一眼就看出崔六宝在想什么,他冷冷地瞪她一眼。
崔六宝立即轻吐粉舌,她只是想一下嘛!真娶表哥她才不敢,再说,表哥也有表嫂这个绝世美人了。
一双骨碌碌的眼瞳瞄向南魏紫,见她被表哥锁在怀里,而冉凤琛也低头看着妻子,向来凌厉的黑眸泛着一抹淡淡的柔。
这样的表哥,她不管看几次,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知道的表哥狂傲冷漠,尊贵而不可一世,可面对表嫂,那股逼人的气势却转为柔和,就连眼神也不一样。
每每看着,她总觉得疑惑。
她曾经好奇地问表哥,为什么面对表嫂他就变得不一样了?面对她的问话,冉凤琛总是噙着笑,揉着她的头发。
「小六,你呀,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表哥总是这么回答她,眼神深得让她看不透。
不让她知道,她就愈想知道,骨子里的好奇让她追根究底,可不管她问谁,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透着奇怪的深意。
搞得她莫名其妙的,真不懂!
崔六宝迳自思索着,直到崔真夏的话传入她耳中,她倏地惊醒,睁圆眼,瞪着姊姊。
「姊,你刚说什么?」
「你的夫婿人选已经决定了。」崔真夏再重复一次。
「什么?决定了?」崔六宝的眼睛瞪得更大。「是谁决定的?我不要!」她要去抗议。
「是族里长老决定的。」而长老的决定是不许违抗的。
崔六宝气得直跺脚,「怎么这样?你们怎么连问我都不问,我绝不答应!」他们别想她会乖乖听话。
「小六,你别任性……」
「不管!我不要就是不要!」崔六宝大吼,她甩开崔真夏的手。「管你们挑的人是谁,总之,我不要就是不要!」吼完,她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小六!」崔真夏急忙追出去。
南魏紫看着两人离开,对于北魏国的传统她也知悉,她抬头看向冉凤琛,「小六她……」
「你别管,这是身为巫女该负的责任。」冉凤琛淡淡道。
「这样对小六不公平,和不爱的人在一起……」「爱?小六她不懂的,而且,不懂才好。」
南魏紫微拧眉,看着丈夫深沉的眼瞳,听出他话里的深意。「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妻子,冉凤琛眼神幽深。「北魏巫女是不能懂情爱的……」是不能,也是不许……
不管崔六宝再怎么拒绝,可没有人理会她,她的夫婿已决定是相国的小儿子,另外,婚礼当天,还安排二十名男妾让她挑选。
选什么选?在她看来,不管是夫婿人选,还是那二十名男妾,统统都一个样,全是没用的男人!
她全部都不要。
崔六宝气得跑到最年长的长老面前,气呼呼道:「姥姥,我不娶,什么夫婿、男妾的,我统统都不要!」
面对她的气怒,长老仍是平淡。「小六,这是传统,你必须遵守。」「为什么我要……」
「你忘了你的身分吗?身为巫女,你有传承下一代的责任。小六,以往你可以任性,我们也给你挑选夫婿的权利,可你却迟迟未决定,既然如此,就由长老们为你决定。」
崔六宝嘟起小嘴,她当然明白自己的责任,可是……「姥姥,我不喜欢他们。」长老的眼神微沉,她轻叹口气,疼爱地抚摸着崔六宝的头。「小六,你不需要喜欢,你只要做你该做的事,守护北魏,孕育下任巫女,这就是你的责任,如同你娘,如同历代巫女。」
如同娘……崔六宝想着已去世的娘亲,她五岁时,娘亲就去世了,她对娘亲的记忆并不深。
她和娘亲的相处并不多,只记得娘亲对自己和上头的兄姊都很冷淡,而她对自己的爹更没有记忆,在生下她后,确定她将继任巫女之位,她的爹和属于娘亲的男妾就立即被送走,他们的存在是让巫女孕育出继任者,一旦继任者出生,他们就毋需存在。
每任巫女都是这样做的,她也是一样,以往,对这个传统崔六宝没有任何异议,也认为这是很平常的,可是……当她看到表哥和表嫂相处的时候,她却疑惑了。
冷傲的表哥在面对表嫂时眼神极温柔,好似看着最重要的珍宝,而表嫂虽然总是淡漠,可在表哥怀里时,她唇畔会勾起微微的笑,那样的氛围,奇异地让她移不开眼。
北魏是女人当家,男人只有唯诺听话的份,像姊姊和那些姊夫,除非姊姊允许,不然那些姊夫是不能迳自到前院的,而姊姊对他们也都不假辞色,他们的相处是上下尊卑的关系。
而她,和以后的夫婿及男妾,也是这样相处,在北魏都是这样的;因此,看到表哥和表嫂,崔六宝总觉得奇特。
然后……是好奇。
她曾问过表嫂,为什么她和表哥在一起时,让人感觉总是不一样,她记得那时表嫂回她——「等小六有喜欢的人就懂了。」喜欢?就像她喜欢姊姊,喜欢表哥,喜欢表嫂一样吗?
面对她的问话,南魏紫只是笑。「小六,你还小。」小?她不小了,她都十八了,可以娶夫婿了。
只是……看着表哥和表嫂在一起的模样,她却突然不想娶了,她……她逃了!
在婚礼的前一晚,她偷偷地逃出北魏了。
她就是不想娶嘛!娶了那些男人,生下继承者,再将他们送走,像娘那样,像历代巫女那样,像姊姊那样……
她不想要那样,她忘不了看到表哥表嫂的那种感觉,她好奇那是什么,在不懂前,她不想娶任何男人。
她骨子里就是有追根究柢的个性,不懂的,她就是想要弄清楚,不然她一直觉得胸口有什么在骚动,困扰着她。
不管自己的举动会留下多大的轰动,崔六宝就是任性地离家了,她可以想到姥姥该有多生气。
姥姥总是说,她一点都不像娘,也不像以前的巫女,北魏巫女是沉稳淡然的,面对世俗总是超然于外,而她,却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好奇,一刻都静不下来,这点……不好。
有什么不好?她是崔六宝,又不是娘,也不是以前任何一任巫女呀!
既然她不是她们,那么,逃婚也没什么嘛!
崔六宝吐了吐粉舌,骑着自己的小白驹,专走边关小道,避开北魏追来的人马。
她也不知要去哪,想了想,决定到表哥的地方瞧瞧。
走了半个多月,她来到金陵皇朝的首都,这时夜已深,还好她在城门要关的前一刻进城。
马蹄踏过石板的哒哒声在静夜里回响,崔六宝环视四周,打算找个客栈住宿。
突然,她轻咦一声,小手微拉缰绳,小白驹立即停下,它喷了喷气,回头注视小主人。
崔六宝伸手轻拍马鬟,注视着前面的府邸。
仿佛察觉到主人的心思,小白驹又往前走几步,刚好停在门口。
「这里……」崔六宝弯着头,眉头微拢,隐约有个记忆从脑海升起,虽然她那时年纪小,可她还记得……
「嘶——」
小白驹突然嘶叫,打断她的思绪,「怎么……」她正要安抚,却听到极轻的脚步声从前方响起。
她抬头,望进一双漂亮的深瞳。
虽然还没同意选妃,不过南飞瑀说会考虑的事仍然传遍皇朝,各家闺女均严阵以待,期待着被挑选进宫的一天。
就连众臣的心也急躁着,等待着皇帝的答案。
南飞瑀当然察觉到底下人的浮动,每日早朝,众臣总是用期盼的眼神注视他,而荒芜的后宫也被打理整洁,等着妃嫔入住。
这情形不禁让南飞瑀觉得好笑,他不急,倒是他身旁的人替他急了,好吧,明天的早朝他就如他们所愿吧!
不过他不需要挑选太多女人进宫,就由礼部决定,让他们从几名大臣中挑几名闺女进宫就好。
批完一本奏折,南飞瑀也决定好选妃的事,他再拿起一本奏折,一一批阅,墙上的夜明珠照耀,将他的身影折射至书柜。
他抬头,看到自己的倒影,眸光微闪,放下手上的紫毫笔,他起身走到书柜前,伸手按下其中一本书。
「咔」地一声,一个暗道出现在眼前。
这个暗道,他从来没使用过,也没让人将它破坏,它就这样静静地存在,每天陪着他。
或许,他是期待,当年从这地道离开的人,会再从这地道里出现。
「姊姊……」
南飞瑀低语,想到当年他是怎么逼南魏紫离开,他对她说了多残忍的话……他闭了闭眼。
对自己做的事,他不后悔,只是心里却仍在意,那是他最亲的亲人,是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亲人。
唇畔不禁勾起一抹苦涩,他睁开眼,举步走进地道,地道里是一片幽暗,唯有最末端透出微弱的光芒。
南飞瑀走向尽头,踏出地道,柔和的月光洒落,流泄他一身。
看到走出的地方,他不由得一愣。
南王府?
他没想到地道末端竟是南王府里最偏僻的别院,他走出别院,一步一步环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他走到庭院,神思不由得恍然。
他记得他曾在庭院玩,二姊陪着他追逐,父王和母妃则在一旁笑,他跑累了,是大姊拿着手巾替他擦汗……
从遥想里回神,南飞瑀看着寂寞的王府,没有一丝人烟,不复他记忆里的欢乐,此刻,只有他一人。
黑眸幽沉,他不禁低头微笑,扫去心头的空荡,不许自己再多想,他最近真的想太多了。看来,是真的该找个人陪他了。
南飞瑀笑着摇头,转身准备走回地道,可走了几步,脚步却又停顿,然后走向后方的侧门,从侧门走出王府,然后跨步走向王府大门。
他只是临时起意,既然都走到这,不如就去看一下,他不以为能遇到什么,只是想回忆一下。
走了几步,他听到马匹的呼吸声和马蹄的踢踏,再向前数步,随即听到马的嘶鸣。
有人在王府门口?
他心口微震,会是……
他急忙上前,看到一匹白驹在门口,抬眸与马上的人对上眼。
第三章
是个小姑娘。
南飞瑀心头掠过一抹失望,继而为自己的反应失笑,他还以为是她们……「你……」崔六宝跳下马,好奇地靠近他,她抬起头,一双大眼直直地瞅着。
她太靠近了,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近,南飞瑀往后退一步,可他一退,崔六宝却又往前靠。
他不禁微蹙眉。「姑娘……」
「你长得真好看。」崔六宝几乎是赞叹的,然后开始对着南飞瑀绕圈圈,边走边打量他,小嘴还不住发出欣赏的啧啧声。
好看的男人她见多了,北魏国就一堆美得如花似玉的男人,一个个都让她看了倒胃口。
在她心里,只有表哥那样才叫真正好看,就算别国的男人,也没一个能比得上表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有不输给表哥的男人。
他的五官偏柔,温和的眉眼,眼睛略为狭长,让他看起来更漂亮,直挺的鼻梁,淡色唇瓣,这样的脸是好看的,甚至好看得过分。在北魏没人像他这么漂亮,可是他的好看又跟北魏的男人不一样,虽然相貌温润如玉,可他身上的气质却很刚毅,黑眸透着沉静,像深沉的海水,让人难以测度。
看似温和可亲,实质却是淡漠的,可是……崔六宝想到他看到她时,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
虽然稍纵即逝,可她还是看到了。
而且……她看到他身上的尊皇之气,这种皇气,只有九五之尊才有,第一眼,她就猜到他的身分。
「你……」在崔六宝打量他时,南飞瑀也将她看得仔细,一眼就看出她不是金陵皇朝的人。
不论她身上的异族装扮,她的五官也不似金陵人。
她的轮廓深邃,有一双灿亮的明眸,仔细一看,她的瞳色比常人淡,属于极浅的茶色,俏鼻下是张小巧的菱唇,上扬的唇形让她看起来随时都像在微笑,而且是那种古灵精怪的笑。
她极娇小,只到他胸口,戴着红色小花帽,及腰的长发掺杂着几束小辫子,再以银铃系住,穿着滚着白色毛边的红袄,衣袖也带着细小的铃铛,裙摆至膝,露出白皙的小腿,足蹬小蛮靴,随着她的走动,身上的铃声也跟着发出好听的轻响。
南飞瑀再看向一旁的小白驹,高大雄伟,毛色通体雪亮,是匹罕见的骏马。
发现南飞瑀的注视,小白驹用鼻孔朝他喷气,踏步走向小主人,黝黑的眼睛警戒地瞪着他。
南飞瑀微微挑眉,看来,还是匹通灵性的神驹。
「小毛贼,乖。」崔六宝拍拍小白驹的头,一旁的南飞瑀听到小白驹的名字,忍不住看向崔六宝。
一匹难得一见的神驹,取这名字……
察觉到南飞瑀的视线,崔六宝抬头对他笑,杏眸因笑容而微弯。「你别怕,小毛贼不会咬人的。」
只是一匹马,有什么好怕的?南飞瑀睨了小白驹一眼。
小白驹立即朝他轻嘶,龇牙警告他,别小看他。
南飞瑀微眯眸,毫不示弱地冷视,可立即发现自己竟和只马斗气,他不禁失笑。
摇头,他看向崔六宝,唇边噙着温和浅笑。「小姑娘,夜深了,别在外逗留了,你要投宿的话,往前走有个客栈。」语毕,他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可一只手却拉住他的衣角,他回头,一张灿烂的笑颜贴近他。
英挺的眉几不可见地轻蹙,不着痕迹地往退后,也让抓住衣角的手放开。
「还有事吗?」
崔六宝瞄了空空的手一眼,再看他画出的距离,侧了侧首,很不识相地往前靠近他。
「小姑娘……」南飞瑀再往后退。
「六宝,我叫崔六宝。」再前进,她笑着对他道。北魏巫女名满天下,可却没人知道北魏巫女的名字,这世上只有家族的人知道她的名字,就连北魏皇族也不知她的名,所以她一点都不怕说出名字会如何。
「崔姑娘……」他退一步,她就进一步,南飞瑀皱了皱眉,索性不退了。
「小六。」见他不再往后退,崔六宝满意了,笑容更明亮,茶色的杏眸弯弯如弦月。「你可以叫我小六。」
她的热情让南飞瑀挑眉,唇畔虽然仍挂着淡笑,可心里却已浮上一丝警戒,她穿着异族服饰,又对他这么热切,是有目的吗?
「没有呀,我没有目的。」崔六宝摇头,笑得眉眼弯弯。「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自己的心思竟被看出来,南飞瑀不由得一惊,他向来惯于隐藏自己心思,就连那帮精明的大臣都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这个小姑娘竟然……心头的戒慎更深,面对这张天真的笑颜,南飞瑀微微冷下眸。
崔六宝眨着眼,将南飞瑀心里的想法全「听」进耳里,她悄悄地吐吐粉舌,偷听人家心里的话是很不道德的,她平时都尽量不使用,只是对他的反应感到好玩,才小小偷听一下。
「对不起。」她对偷听的事道歉。
「嗯?」突来的道歉让南飞瑀疑惑。
「没什么。」崔六宝摇头,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消失,也鲜少有人能对这样灿亮的笑容冷脸以对。
南飞瑀沉了沉眼,嘴边的笑轻扬,只是笑容却不入眼底。「若没事,那我先走了。」
「哦!」这次,她没阻止他离开,看着南飞瑀离去,崔六宝嘟了嘟嘴。
「嘶——」小白驹用头蹭了蹭她。
「小毛贼。」崔六宝抱住小白驹的头,小嘴咕哝。「大哥哥不一样了呢!」看到南飞瑀,她就想起他了,那个她小时候遇到的大哥哥。
同样的尊皇之气,让她想起久远的记忆。
只是那时的皇气仍透着温暖,而现在,他身上的皇气更强大,可却是冷冰冰的。
只是,冰冷之中,却又缠绕着孤独。
王者,哪有不孤独的?可大哥哥的孤独却……崔六宝皱了皱细细的弯眉,说不出那种感觉。
「嘶——」小白驹蹭着小主人,不高兴小主人疏忽它,它嘶声抗议。「咈——」它饿了。
崔六宝回神,拍了拍小白驹的头一下。「好啦,知道你饿了。」她笑,牵着小白驹往客栈走。
而方才的疑惑也被她抛之脑后,不过……杏眸骨溜溜的转,立即又笑成弯月。
大哥哥……他们会再见面的。
南飞瑀脑中一直记挂着那晚遇到的小姑娘。
她说,她叫崔六宝。
他离开时,暗地指示一直跟随在身后的暗卫跟在她身后,并且随时向他报告她的一举一动。
可是,她却凭空消失了。
他派去的暗卫禀告,崔六宝当晚入住来富客栈,他也一直在她门口守着,可隔天早上,她却不见了,暗卫也没看见她从房门出来,可是她和那匹白驹却是真的消失了。
她一身异族服饰,又带着一匹宝马,一定极引人注目,可是整个首城,却完全找不到她的行踪。
这情形很是诡异,南飞瑀想到崔六宝那张天真的笑容,眸色微沉,他知道这姑娘定不简单。
隐藏自己的行踪,她肯定知道他派人跟踪她吧?
只是她躲到哪了呢?就算她换下异族装扮,可她的相貌也不像金陵人,要完全隐藏住踪迹是不可能的。
除非她在首城有内应。
沉思的黑眸不禁更鸷冷,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何那么在意崔六宝,只是想到自己的心思竟被一名小姑娘看透,他就觉得难安,而且,他看得出来,崔六宝不是普通人。
她身上的气质跟一般人不同,就算是名家千金,也没有她那样的华贵气质,而她那双眼,像是能看透人心。
和她相视时,南飞瑀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那让他心口紧绷,几乎是全神戒备。
崔六宝,她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他该派人去查这名字——即使这有可能是个假名。
「皇上。」陈玄靠近他,弯身禀告,「众大人已准备好,要出发了吗?」「嗯!」南飞瑀淡淡抬眸,俊庞噙着云淡风轻的浅笑,让人看不出他方才沉浸在思绪里。
他看向一旁跟随的臣子,今天是狩猎的日子,他们两个月狩猎一次,好调剂一下身心。
他此时正身处猎场,身边跟着一群臣子。
「出发!今天谁的猎物最多,朕重重有赏。」他扬声道,率先踢动马腹往前奔驰,而众臣则跟随在后。
他扬手,让众臣分开,只让陈玄与几名随身护卫跟在身后。
他狩猎向来不喜一群人跟随,而且也懒得听一群人恭维,这是在扫他狩猎的兴致。
眼角瞄到一头鹿跑过草丛,南飞瑀手执弓箭,拉满弓弦,正要往前射时,眸色却突然一冷,迅速往左上方拉弓,箭矢射出。
「哇——」一声惨叫发出,一个身影从树上掉落。
「有刺客!护驾!」陈玄立即大吼,随身护卫立刻包围护住皇上,几名黑衣人迅速从暗处窜出,往前攻击。
一瞬间,刀光剑影,进出锐利银光。
南飞瑀淡漠地坐在马上,冷眼看着刺客与护卫缠斗,而陈玄则护在他身前,击退靠近的刺客。
这不是第一次有刺客袭击,不过这一年,刺客是愈来愈频繁了,暗处的人是着急了吗?
南飞瑀微微勾笑,笑容看似温和,可却隐藏着噬血,就连黑眸也闪过一丝阴冷。
「笑得真难看。」
一声嘀咕从头顶响起,南飞瑀眼也不眨,手上的利箭立即射去,黑眸往上扬。
「哇!」崔六宝惊险地拍拍胸口,看着射进树身的利箭,她伸手佯装擦去额上的冷汗。「差一点耶!」差点小命就不保了。
差一点?不,他有把握这一箭能射中头颅。
南飞瑀看着大树上的箭矢,再看向故作害怕的崔六宝,眸色微沉,他竟然没发现她在上面。
「你什么时候在上面的?」他向来警觉,可竟然没发现她的气息,若不是她出声,恐怕他不会发现到她。
「一直呀!」崔六宝晃着小腿,穿着滚着斜边白毛的蓝襟袄裙,头戴白色花帽,发辫上的银铃跟着她小脑袋摇晃而荡出铃声。
「我在这坐好久了,不过我很乖,都没出声打扰你打猎哦!」她对他笑,眉眼弯弯。
坐好久?
南飞瑀垂下眸。「是吗?」暗刀从衣袖垂至手心,他握住利刃,准备射向她时,却听到崔六宝发出惊呼。
「啊!小心!」
他皱眉,避过射来的利箭,右手一动,暗刀立即射中刺客额心。
「哇!」崔六宝睁圆眼,崇拜地看着他,小嘴发出惊叹。「好棒哦!」她拍手。
而剩下几名刺客也被护卫击毙,陈玄立即跪下。「皇上,小的护驾不力……」南飞瑀挥手止住陈玄的话,黑眸盯着坐在树干上的崔六宝。
不等他开口,崔六宝眼睛一转,「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走?」南飞瑀对她勾起微笑,俊雅的笑容极迷人,可眼神却也冷淡如冰。
「不,你哪里也去不了。」
「那可不一定。」崔六宝对他吐舌头,随即一声马鸣,小白驹突然冲出来,马鸣声刺激了一群马,它们跟着躁动嘶鸣。
崔六宝立即往下跳,一坐到白驹身上,雪白的身影如风般往前疾奔,南飞瑀也立即拉住缰绳追赶。
他的坐骑虽是精挑细选的良驹,可小白驹却是难得一见的宝马,两骑之间一直隔着两个马身的距离,而崔六宝的马术极好,几乎和小白驹融为一体。
「嘻!追得到就来追啊!」她甚至犹有余力地转头对他笑,小嘴进出一连串笑声。
南飞瑀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甩掉他,可是却故意让两骑相隔一定的距离,不甩掉他,却也让他追赶不上。
他敛下眸,手轻拍马背,修长的身影立即往前飞,快速追向她。
「哇——」崔六宝发现了,「哪有人这样的,作弊!小毛贼快——」她不敢再玩,让小毛贼驰骋。
可,太晚了,南飞瑀坐到崔六宝身后,小白驹一察觉到背上有其他人,立即嘶鸣,扬起前蹄,要将他甩下。
而崔六宝也早已拉住缰绳,右手手肘往后击,要将南飞瑀击落。
南飞瑀却早已猜到她的举动,手一勾,环住她的腰,在小白驹扬蹄立身时,借力使力地往后一扯。
「哇——」没料到他来这招,崔六宝被他抓住,两个人一起滚落马下。「唔……」身体受到撞击,她痛得闷哼。
南飞瑀没伸手护住她,一落马,他立即松手,安稳地落地,任她在泥石上滚了几圈。
「呜……」全身都好痛,崔六宝缩起身子,痛到眼泪掉出来,她第一次受伤,第一次这么痛。
「嘶!」小白驹立即跑向她,担心地对她鸣叫,察觉南飞瑀靠近,立即凶狠地对他龇牙警告。
「呜……好痛……小毛贼……我好痛……」崔六宝痛到低泣,咬着唇瓣,眼泪不断掉。
「嘶——」小白驹立即担心地看向小主人,可眼睛仍警戒地瞪着南飞瑀,看他靠近,立即扬蹄要踢他。
南飞瑀没把小白驹放进眼里,指尖轻弹,小白驹哀鸣一声,砰然倒地。
「小毛贼!」看到小白驹倒地,崔六宝不禁惊慌,「呜……你对小毛贼做什么?」
她气嚷,想起身看小白驹,可却痛到爬不起来,而且她一痛,全身就更痛,尤其是右手,痛到让她冒汗。
看到她的右手奇异地弯曲,南飞瑀知道她的手应是骨折了,而那张脸再也没有笑容,而是满脸泪痕。
南飞瑀蹲下身,无视她脸上的泪,低柔的嗓音冷淡而无情。「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咬着唇,崔六宝不理他。
「不说吗?」他的手握住她断掉的手骨,然后用力。
崔六宝痛得身体一缩,贝齿深深陷进下唇,可却连一声也没吭,只是眼泪却忍不住狂掉。
好痛好痛……她第一次这么痛。
「这么能忍吗?」他低语,手更用力。
「呜……」崔六宝再也忍不住哭出来,她气恨地瞪着他,哭喊着:「讨厌……我讨厌你这个大哥哥……呜……讨厌!」
南飞瑀一愣,大哥哥……
他瞪着她,手劲不自觉地更用力。
「啊——」崔六宝叫出声,再也受不了,痛得昏过去。
听到她的惨叫,南飞瑀回神,迅速松开手,可来不及了,她已昏厥,脸上仍挂着泪,而唇瓣早被她咬出血。
南飞瑀瞪着泪颜,想着她方才的话,她叫他大哥哥……他仔细看着她的脸,可他早忘了记忆里那个小女娃的模样。
不可能是她,可是……
他看着崔六宝,断掉的右手,还有那大大小小的伤口全都渗出血迹,他不禁皱眉,向来冷静的心,首次焦躁起来。
南飞瑀弯身抱起崔六宝,向来挂着浅笑的薄唇首次抿起,清俊的脸一片阴沉。
她最好不是,否则……
黑眸沉鸷,掠过沉沉的怒意。
好痛……
她好痛,全身都好痛。
好热,好难受,姊姊……姥姥……小六好痛……眼泪不断自眼角滑落,突然,嘴里被灌进苦涩的汁液,崔六宝皱着眉,痛苦地挣扎。
「喝进去。」低低的声音传进她脑海。
这声音……
她想起一张脸,身体立即一缩,随即挣扎。「不……」才张口,就被灌进药液,好苦!
她想吐出来,嘴却被捂住,最后只能吞进去。
而眼泪掉的更多,讨厌……她讨厌……「呜……」南飞瑀坐在床头,看着她无意识地低泣,一张小脸红通通的,眼泪不住滚落,看来很是可怜。
身上的伤口让她发烧,她已经昏迷两天了,而意识也一直未清醒,一直在梦呓。
他听到她在叫姊姊,还有姥姥,有时还会哭着喊表哥……不然就是低泣着说讨厌。
讨厌……讨厌他是吧?
「皇上,药来了。」陈玄端了汤碗过来。
方才的药都被她吐光了,真正喝进去的只有一口。
「皇上,让小的喂小姐吧!」陈玄看着皇上身上的药渍,再瞄了崔六宝一眼,虽然好奇崔六宝的身分,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该多问。
「不用。」南飞瑀接过汤碗,「你下去吧!」
「是。」陈玄立即躬身退下。
看着半温的汤药,南飞瑀舀起一匙,递到崔六宝唇前,伸手扳开她的下巴,逼她张嘴。
「唔……」嘴里一沾到苦涩的药液,她立即想吐出来,可嘴立即被捂住,她只能吞咽,却被药汁呛到,她痛苦地狂咳,却震痛胸口的伤,身子疼得缩成一团。
「呜……疼……」她的眼睛早已哭肿,不断抽咽,鼻头也通红,过红的唇瓣不断轻颤。
南飞瑀注视着她可怜的模样,此时的她,哪还有之前那朝气蓬勃的模样?反而像个折翼的鸟儿。
冷硬的心不由得软化,手指擦去她嘴边的药渍,抹去她脸上的泪。「怎么这么会哭?」这两天,她的哭泣没停过。
回答他的,是她的哽咽和低低的闷哼。
「痛……好痛……」
脸上的热度传至手指,她的热度愈来愈高,药不喝是不行的。
端着案上的汤碗,看着黑色的药液,眸色微沉,再看向她虚弱的神色,他仰头喝下药水,手指扣住她的下巴,让她启唇,低头将嘴覆上她。
「唔……」好苦!她想吐出药,可唇舌被堵住,喉咙滚动,药汁被她吞进喉里。
他就这样一口一口喂她,将药汁全喂完,薄唇才缓缓离开。
崔六宝轻喘气,胸口起伏着,不一会儿,可能是药效发挥,她的呼吸渐稳,渐渐沉睡。
南飞瑀盯着她,拇指拭去她嘴边的水渍,却没离开柔唇,指尖在唇瓣轻抚而过。
他的眼神沉着难解,似泛着炽热的火光。
许久,他才徐徐低语。
「会是你吗……」?
第四章
崔六宝缓缓醒转,她的神智犹未清醒,杏瞳茫然地看着金黄床幔。
她想动,可刺骨的疼让她低哼,疼痛让她彻底清醒,也想起昏迷前的一切,她不禁咬唇,脸上有着委屈。
大哥哥竟让她受伤,还把小毛贼……
想到小毛贼,她不禁惊恐,不顾身上的疼,她用左手支着床榻,慢慢坐起身,而她的右手已被接好,用木板固定住。
崔六宝紧皱着眉,只是坐起身,就让她疼得冒汗,手脚都发着抖。
她从来没受伤过,从小到大,不只连小伤口都没有过,甚至也没生过病,身为巫女,她一直被保护安好,从未像现在这样,痛得她眼眶含泪。
吸吸鼻子,她抬起颤抖的左手,放置被木板固定的右手,闭上眼,身上隐隐发出清圣的气息。
不一会儿,她才睁开眼,拆开木板,动了动右手,断掉的手竟已完好如初,连个伤口都没有。
每代巫女都拥有特别的能力,而她除了能听见他人的心里话外,还拥有治愈的能力。
只是这个能力除了家族外,没人知晓,就连北魏皇族也不知道,巫女的职责只有祈祷,聆听天语,守护北魏,其余的皆要隐藏,这是他们崔氏传承下来的宗旨。
崔六宝极少用这个能力,姥姥告诫过她,除非必要,否则绝不能使用,她也知道被人知道的危险,因此从小到大总是小心隐藏,从不轻易使用。
只是,她真的痛到受不了了,所以才忍不住帮自己疗伤,而且她也担心小毛贼,不知道那个坏人有没有把小毛贼怎么样。
咬着唇,崔六宝一一将身上的伤口治愈好,等全部完好,她也疲累得汗湿衣服。
看着身上薄薄的单衣,她环顾四周,找不到自己的衣服,眉头皱了皱,可她管不了那么多,急忙跳下床。
「小毛贼。」她低语,让自己镇下心神,仔细听着。「小毛贼,你在哪?」只要小毛贼在这附近,她就能感应到。
而且小毛贼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与她心灵相通,一定能听到她在叫它。
「小毛贼……」可不管她呼唤几次,都感觉不到小毛贼的气息,难道小毛贼离她很远?还是……
眼眶立即泛红,崔六宝紧咬唇瓣,不敢再想,也顾不得危险,想走出这个地方。
可她才踏出内室,就听到外头的脚步声。
她一惊,急忙想躲,可来不及了,南飞瑀正好踏进门,也看到站在前方的她。
他挑眉,看到崔六宝睁圆杏眸,苍白的脸闪过惊惧,然后随即往后跑。
他挥手让陈玄守在门口,随即走进内室,想的是崔六宝方才的动作,矫捷得不像个受伤的人。
而且,她右手似乎好了。
这根本不可能,以她的伤势,至少要一个月伤口才会愈合,可是他刚刚注意到她右手的木板不见了。
南飞瑀沉下眸,一进内室就看到她缩在床角,紧抱着锦被,睁着一双大眼,警戒地瞪着他。
内室没有窗户,崔六宝根本找不到地方可以逃,只好缩到床角,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害怕地看着他。
南飞瑀走向床榻,他愈靠近,就能听见她的呼吸愈急促,瞳孔收缩着,闪着惧意,哪还有初见时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他看着床上的木板和缠着她伤口的布条,再看着她完好的右手,眸光微闪,立即伸手抓住她。
「啊!你做什么……」崔六宝惊嚷,右手被制住,她急忙挣扎,可哪敌得过他的力气。
南飞瑀看着雪白的右手,手上的伤口已消失,他往上摸,刚接合的手骨竟已完全好了,深沉的黑眸盯向崔六宝。
崔六宝忍不住一缩,看出他的想法,她急忙尖叫,「不要……」伸脚踢他,想挣脱他的箝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