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楼前相望不相知
天宝七年的长安城,春天似乎比前几年都来得更早。急如密雨、重似惊雷的街鼓刚刚敲过数轮,余韵震得早起的贩夫走卒们双耳轰鸣,再无困意,天色已经飞快地亮了起来,绛红的朝霞迅速扩散到大半个东方,于一片苍茫的灰白中,显出难以言说的明艳和宏丽,而西侧半轮残月犹未全落,笼着淡淡晓烟,缥缈清浅。
这是长安城的早晨。
长安的早晨,自然有千万种景象,万千种声音:太液池的溶溶碧水,经冬不冻,青藻丝丝缕缕,随水晃动,这时辰也有早起的黄莺紫燕,在池边初发嫩芽的柳枝上停驻,与水中浮沉锦鲤隔水相对,黄鸟歌喉婉转,如珠击玉,锦鲤唼喋轻轻,几不可闻;碧瓦飞甍的大明宫外,丹凤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响动,推开宫门的武士神色森严,动作谨慎,仿佛连这声音,都带着皇城不可质疑的威严;又一批悬箭壶佩宝刀的翊卫即将换岗,初生的暖阳照上他们身上的皂绢甲,反射出淡漠的光泽,十余双战靴踩过宫城的青石,整齐有序,脚步声如同是由一个人、一双脚踏出。住得离皇城较远的官员们,已经早早起来,只待街鼓敲过,便要或乘马,或坐车,前往皇城内的各部衙署办公。偶有友人在路上相遇,便说笑着同行,谈的不是城中近来传抄的好诗佳句,便是各官署中的故事新闻。偶尔有人停下来,在某家蒸饼铺子买几个樱桃饆饠和胡麻饼,以襕衫袍袖托着便吃,被同僚取笑:“不成事体!当心御史台劾你!”而除了这些,清晨的长安城中,最为繁闹的,便是东西二市了。
数千家商铺在西市汇集,除了来自波斯、大食的胡商们交易珠宝、丝绸的店邸开门较晚,其他各种衣肆、绢行、麸行、饼团子店、柜坊、油靛店、凶肆、药店、彩缬铺子……早在街鼓未响之时,已有各种声音交相响起:有柴禾在火中发出的轻微爆裂声,有铺排布料比对针线的窸窣声,有剪刀开合的咔嚓声,有煎药时风炉空气鼓动的呼呼声,有砧板上斩肉的钝响……有夫妻俩在商议店里的五福饼该不该换馅子,有主妇在呵斥睡懒觉的儿女,有酒肆的店主吩咐婢女早早洒扫,快些在酒垆上设酒,这几日酒客正多……
裴璇不巧便是这样的一名婢女。
听着店主已下楼去了,打着呵欠的她,终于偷空伸了个懒腰,闭上因睡眠不足而微红的双眼,坐倒在地,嘀咕道:“原来半夜鸡叫的故事不是编的,您一个资本家,起得比我们这被剥削的人还早啊……”忽然店主又伸头叫道:“阿璇,且莫忘了将烧缸也擦过!”裴璇吓得一个激灵,只道他听见了,慌忙答应着:“是,是。”随即失笑:她用普通话抱怨店主,这中古时代的店主就算站在她面前,又如何听得懂?
是的,她是个穿越者,虽然,她起早睡迟,而且只是个酒店服务员,完全不像其他穿越女主那样呼风唤雨。
不过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她经历了许多艰辛方才生存下来,在从21世纪的女大学生变成掉落唐朝、语言不通、没有户口“籍书”的黑户之后。这种没有学业压力,将来也不必在职场奋力拼杀的日子,一旦适应,便相当吸引人。
店主虽然很像周扒皮,人却很善良,对她也比其他人更为客气,虽然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修长,指甲小巧,未经涂染,也透着健康的淡红,像是十片小小的桃花瓣,骨节纤细秀气,肌肤白嫩柔腻,如酥乳,如凝脂,手背上淡青血脉隐隐可见,一双手腕玲珑纤巧,从棠梨色的圆领衫子的窄袖口中伸出,被那衣料的暗褐之色益发衬得肤光如玉,肌理细润。
她的手是很美。而若以如此美丽的双手,开一瓮新酎的黄酒,取一只葡萄折腹银杯,浅斟慢注,使稠稠的酒液倾泻入杯,漾开醉人的琥珀色,又有几个人不会魂销魄荡,一饮而尽呢?
店主便是看中了这双手所能带来的利润。而和这样一双手比起来,裴璇的眉目只能算是清秀标致。不过,这也是裴璇的幸运:“要是长得漂亮些,怕不就要像那些胡姬一样,干那陪酒的差事了?!去死!”她发了一阵愣,取了块布,仔细擦拭烧缸。烧缸平日多在火上,不过唐时烧酒加热多是低温,是以擦起来也不脏手。待得厅中洒扫已毕,外头已是红日高照,人声鼎沸。她倚在一扇花屏上,漫不经心地向楼下看去,却忽然一愣:楼下已有许多麻衣如雪的士子们走来走去了,有的脸带欢容,眉梢眼角都带着二月的春风,脚步格外轻快,有的色沮势消,步履迟缓,甚至刻意不与他人同行。他们身后,也多有人指点,神色或艳羡或同情。
“放榜了?”裴璇吃了一吓,困意全无,才想起今日果然是春榜张贴的日期,早在五更时,礼部南院门外就该已贴了榜书了。
该死!这几天酒客太多,她竟然忙得忘了。他……他可中了么?
那个男子……他该有三十左右了?他的眼角边,已经有了浅浅的纹路,可他一笑起来,那些纹路细细攒聚,反而使他的脸比坊曲间的轻薄少年们,更多了一分温和沉静的味道,并不显出多少风霜之色。士子们惯例,应试期间在袍外另罩麻衣,显示读书人身份,所到之处,众人无不敬重。他也穿着一身麻衣,可衣服像是旧衣,并不是簇新的雪白,白得软而且旧,照理,该是很落拓的:可是穿在他身上,偏生又是那么合宜。
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考进士科呢。裴璇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反复想了一回,已有酒客上楼来了。裴璇心神不属地上前斟酒递菜,只听他们议论的皆是新科放榜之事,心中益发煎熬。
忽听一人笑道:“听说这一科有个姓钱名起的,好不傲气!写诗说什么世人所贵惟燕石,美玉对之成瓦砾,便似独有他是那荆山美玉,别个都是瓦砾石块,岂不可笑!”另一人仿佛老成些,道:“他确也有诗才,狂纵些却也寻常。此番落第,良为可惜。”先说话的那人又道:“嘿嘿,他有诗才又有何用?如今李仆射久在台衡,他不喜文学之士,人尽皆知,不然张相公如何出为荆州长史……”后面那人慌道:“噤声!这等话你我岂说得?连性命通不要了?”裴璇不爱读诗,也不熟悉诗人们,却也知道他们说的“张相公”,乃是写出名句“天涯共此时”的宰相张九龄,被李林甫嫉妒中伤,因此被贬出京做了地方长史。这时再听这人如此仔细,倒也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个兼为左仆射和右相的李林甫,该是何等样可怖可惧之人?读书时便听说过“口蜜腹剑”这个成语,知道说的是他,却不知道,一个人要有多深沉,多工于心计,才能如此表里不一?
好容易送走了他们,本拟将息片刻,却听楼板声响,又有一人挑帘而入。裴璇懒懒起身,道:“郎君喜什么酒……”一语未罢,呆立当场:面前人长身玉立,着一身淡白麻衣,风度卓然,可不就是他!当下又是惊又是喜,只觉一颗心都无处安放了。
所幸那男子似乎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只低声道:“红曲酒,劳烦小娘子了。”便自箕踞而坐,望着窗外发呆。
片刻间裴璇将酒端到,那男子目光掠过她柔嫩白皙的手,略停了一停,便落在酒卮上,眉毛微挑:“这是柏酒。”裴璇笑道:“独个儿喝酒最易醉了,何况红曲酒那般浓酽。我斗胆替郎君换过,郎君勿怪。柏叶长青,喝下去自然永远是高高兴兴的,又不伤身。”那男子怔了怔,苦笑自语道:“原来我之不得志,连旁人也看得出来了么?也罢,也罢。”他竟不用杯,以口就着那盛酒的酒卮,便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裴璇望着他深锁双眉,一时真想伸手去替他抚开。她想了想,重又端了一盆胡麻饼过来。那男子凝目看她。裴璇笑着解释:“空腹饮酒怕伤了脏腑,这盆胡饼,便算是我请郎君的罢。”她勉力做出自然的笑容,心中却是砰砰乱跳,紧张不已:他会不会觉得我太奇怪了?会不会看出……看出……我的意思?我说的长安话像不像样?
那男子又打量她片刻,忽然笑了。他这一笑虽还有苦涩,却如春冰初解,嫩柳微拂,裴璇竟看得呆了。却听他问:“难得小娘子体惜。我在楼下,见到贵店既是酒肆,也兼为旅馆?”裴璇不解其意,点了点头。男子道:“我既已落第……”他作了一个很长的停顿,“恐怕又要在长安多留一年了。”裴璇脱口道:“郎君不是长安人?说得好一口长安话。”“是么?”男子一笑,“盖因我已多年不第,滞留京师已久……倒教小娘子误会了。”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裴璇心中一痛,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时又转为复杂的欢喜:“你……郎君……要住在敝店?”“正是。”男子不再看她,拈起酒杯,愣愣发呆。
“好,我这便去与主家说过……”裴璇匆匆跑下楼,忽然想到:“现在既然已放榜了,他肯定不愿回从前住的旅馆,因为没有喜报,肯定很尴尬,所以才来住我们这儿……”心中不由又涌起一阵酸楚。
店主正在厨后淘酒,额头上都是汗水,索性脱了外衫,见裴璇跑来,甚不耐烦,听她说完,挥手便赶她走,忽然又叫住她道:“是了,你替我走一回,向平康坊我妹子家去取方子来,近来我咽疾犯了,大不受用。”“平康坊?!”裴璇瞪大眼睛,“那不是……”“女娘家动什么龌龊心思!”店主笑嚷道,“平康坊岂是只有南曲北曲那些娼妓!也住有许多贵人哩,裴侍中、李仆射,还有永穆公主独你一个田舍儿,从来不知道!再说我妹子是清白人家,嫁与贺家行医的五郎,便在平康里菩提寺左近安家……”裴璇懒得再听,问清是几曲几巷,便一溜烟跑去了,心想,早回来我还能早见到他呢。
很多年后,她时常想起这一天。那一天的她曾简单地欢喜着,怀抱着所有少女都有的那种甜蜜而隐秘的憧憬,未来慷慨地在她眼前展开一幅无穷画卷,就像那一天的长安城,冬天的残雪刚刚消融,芙蓉苑外曲江千树梅花冲寒怒放,这个古老而繁盛的皇都,马上就要踏入一个佳气红尘暗天起的锦绣仲春。
是的,如果她没有走那一趟她将可以永远保持那样简单的欢喜。
然而生活总是在人们清醒之前,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
(2)明珠十斛买娉婷
是夜了。
镂刻合欢图案的窗格,透不进半点光亮,房中也没有燃灯,惟有银薰炉盖子与腹壁上的镂孔,透出些许暗淡的微光,也溢出缕缕不绝的幽香。香炉的炉盖装饰花蕾形宝珠旋钮,旋钮以仰莲瓣承托,中间的承盘宽沿折边,炉腹镂空为卷草纹的溢香孔,炉身由三只精巧已极的独角四趾兽蹄承重。
裴璇呆呆注视着这只香炉,已经很久了。她的目光像在看香炉,又像在看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她轻轻把手放在炉盖上,借由燃香的热气温暖手背,心里却忽然冒出一个狂乱的念头:要是举起这只香炉,趁他进来的时候打死他要么就被打死后世的史书上会不会记自己一笔?而爸爸妈妈……会不会知道那个曾经试图反抗奸臣李林甫的女子……就是他们的女儿?
裴璇被这种悲愤而激烈的情绪控制,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香炉的银足,她狠狠地瞪着香炉,好像它就是那个让她恨极了的人。
忽然外面响起言语声与脚步声,由远而近。裴璇不觉一抖,喉咙干涩,额头却有汗水涔涔而下,牙齿将嘴唇咬出深深血痕,血水和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交融,黑暗中细细的血腥味道淌过舌尖,她却丝毫不觉其味。她再次捏紧了香炉。
果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轻巧地依序走入,却是四个梳着螺髻、穿着单丝花笼裙的娇美少女,各自手持一盏绢灯,迅捷有素地将灯安在桌上和床边,室中随即亮了起来,亮红烛光由浅绯灯罩中透出,温柔宁谧,衬着地上铺开的软红氍毹,更显华贵。
随后,便有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
他解去了幞头,也脱去了外衫,只穿着白绢衩衣,从容随意,可和他目光相接的刹那,裴璇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虽然只是一瞥,她已注意到,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年轻,像是只有五十出头,完全不显老态。他不是很高,看起来也并不十分威风,几乎不像一个操控着唐王朝绝大部分权柄的人,也并不像长安坊曲传说的那么可怖,看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温雅和蔼。
然而,没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绝对的镇定只要想到曾经牺牲在他手中的那一串串名字,那些也广为人知的名字:中书令张九龄、郇国公韦陟、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左相李适之……甚至还有当年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被废之后又被赐死,也莫不和他暗中对武惠妃的帮助有些相关……
这样的人,必然让人在一见之下,便心生惊惕和谨慎。
就在瞬间的一瞥之后,裴璇悲哀地发现,自己之前的愤激和血性,忽然已经消融得干干净净。这时她听到他说话了,语气竟然颇为温和:“你是叫阿璇罢?”
在她去平康坊的那一天,撞上李林甫从坊中出来的车舆,避道不及的她,本是失礼重罪,却因伏倒跪拜时伸出的雪白双手而被他注意,然后然后她甚至没有机会回一趟家,便被带回了这里。在和李宅侍女的交谈中,她听说店主很快便不得不将她的籍书交给了他派去的人。一纸籍书,就像她不能自主的命运,轻飘飘地从热闹而自由的西市,飘入了这个高门深院的李宅。
她咽了口口水,一时说不出话,李林甫也未加责怪,只是径自走到绣帐之侧,躺倒在狐皮软褥上,悠然道:“该当如何,她们教授过你了罢。”她们?裴璇下意识地转头,才见那些少女已然退了出去,房中竟只剩她独自面对他。她惊惶之中蓦然读懂他平淡话语中的意味,双颊顿时烫若火烧:“什么!她们没有……我没有……”李林甫双手放在脑后,头靠在琥珀枕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却不说话。像是怕自己的勇气即将彻底消失,裴璇冲口而出:“我……奴家……已经有了意中人了……仆射若能放奴家回去……奴家定然……感激涕零,终生……感激仆射的恩德。”在他的目光中,她越来越紧张,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轻若蚊蚋。
“是么?”李林甫似乎毫不吃惊,起身走到香炉前,打开贮香盒,按灭了残香,重新取出另一种香料点燃,房中顿时有一种更为幽微细密的甜香,袅袅升起。
他凝望香烟片刻,才慢条斯理地道:“阿璇,你听过前朝乔知之的事么?”裴璇不知其意,茫然摇头。李林甫在榻上坐下,缓缓道:“长夜难消,不若我讲与你听罢。则天女皇时,有个叫乔知之的补阙。他有个婢女叫碧玉,极为美貌,又懂文辞,乔知之宠爱她,竟不肯娶正妻。女皇侄儿武承嗣听说了,便将碧玉夺去。乔知之悲愤难抑,便写了首诗托人寄给她……嘿嘿,那诗名叫《绿珠怨》,说什么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岂不是要她效那为了石崇殉情的绿珠故事么?那碧玉也当真刚烈,垂泪绝食,三日之后投井而死。”裴璇听得颇为激动,深深佩服这女子的烈勇。只听李林甫又道:“你猜那乔知之后来如何了?”
裴璇不答,李林甫便自说了下去:“承嗣从碧玉尸体的裙带上见到了这首诗,大怒,就叫人刺劾乔知之,最后在南市将乔知之斩首,又抄了他家。”裴璇脑中一阵轰鸣,几乎站立不稳。
“这故事岂不有趣么?”李林甫微笑,“还是时辰晚了,阿璇没精神听故事了?那便安寝罢先让我瞧瞧你的手。你这双手,当真是当世罕见……”招手示意她走近。
“仆射,我”裴璇咬牙,“我……你若强逼,我只好咬舌自尽。”许是碧玉的故事给了她勇气,她这句话竟然说得非常镇定。
“哦?”李林甫双眉微扬,唇角笑意愈浓,忽然扬声道:“柔奴!”珠帘挑处,一个约摸二十三四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比那些少女更为美貌,身段也更为窈窕,穿着浅色縠纱衫子,縠纱轻薄如雾,隐约露出半边粉胸,白云也似,既酥且嫩,裴璇虽是女子,看了也不由心跳脸红,不由转过了脸。柔奴径自走到床边,垂首侍立。
李林甫却不看她,只拉过裴璇的手,骤然加力,裴璇不防,当即跌坐在床上,她又惊又怒,大声道:“你……”怨愤之中,一闭眼,便用力向舌头上咬下。
毕竟人都有怕死之心,牙齿接触到舌尖时,她还是停顿了一下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忽然有什么极为柔软的物事贴上了她的双唇,随即撬开她的唇缝,便有湿润的触感缠绕住了她的舌,丝丝缕缕的温暖,还带着一丝轻微的甜美芳馨。
裴璇晕眩不已,再也咬不下口了,任凭对方灵活的舌在自己口中游走,竟然有些留恋那种唇舌交缠之际的紧密和温热。不知道这种奇异而舒畅的感觉持续了多久,她终于拾回一丝理智,拼命用力推开了对方,这才发现,吻了自己许久的,竟是那个叫柔奴的娇美女郎。
这便是我的……初吻?!和一个……女人?
裴璇用手背拼命抹着嘴唇,羞愤交加,瞪视着她,怒道:“你……你……”
竟说不出话。柔奴退后几步,依然微笑着,没有说话,李林甫却笑道:“如今阿璇还咬得下去么?”随意把玩什么物事,又道,“阿璇虽然不及柔奴丰美,胸前却也别有一番美态。”裴璇听话头不对,定睛看他手中物事,脑中又是一阵眩晕,低头看处,果见自己穿的半臂不知何时已被他解开,外衫也被他脱去,而唐代的中单(注:内衬衣)颇为短小,根本无法完全遮蔽前胸。她羞窘不已,几乎要哭了出来,抓起半臂,连忙掩胸后退。
李林甫却不再理她,反而轻轻对柔奴招了招手,只见柔奴跪坐下来,熟练地为他解去衩衣,将脸贴近他双腿之间,以口相就,轻轻吮吸,不时伸舌舔弄,啧啧有声。李林甫倚在床头,闭目微笑。过了片刻,他随手抛掉裴璇的外衣,双手微分,除去了柔奴的縠纱衫子,顿时露出她滑腻的肩头,和白嫩丰盈的双峰,他手指轻轻掠过柔奴线条优美的双肩,却并不急于向下,而是反复揉捏把玩一阵,方才滑落上她的乳峰,挑、捏、拨、按、揉,每个轻微的动作,都使柔奴的身体更剧烈地颤抖,口中不住发出呻吟。
裴璇慌忙捂了眼睛,可那些呻吟声仍是不绝传入双耳,她再伸手捂耳,可又掩不住胸前风光,只觉一双手真是不够用。想不到他们竟就在自己眼前做这些无耻举动,看来李林甫当真没把她当人!她羞愤欲死,连方才受辱的事情也忘了,只想赶紧跑出门去。她见那二人并未注意,便悄悄走到门边,被门缝中轻风一吹,双臂阵阵发冷,这才想到自己的外衣还在李林甫床边,而半臂开领极大极低,几乎能够露出大半胸部,只着半臂,是绝对不能出门见人的。然而要她在此刻忍住羞意,走过去拿那件外衫,却又怎么可能?
她呆得愈久愈是煎熬,而床上二人动作越发旖旎,柔奴不时吃吃娇笑,或发出低声的惊叫:“仆射!莫要……那里……摸不得……啊!……”裴璇从前也不是完全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女生,只听那些字句,便大致可以猜想他们已然进行到哪一步。她在门边坐下,拼命将身体贴上门扇,捂住双耳,只盼离他们远些才好。在无限的羞愤与慌乱中,她又不期然地想起方才的那个热吻,竟然隐隐有一丝留恋当她知道对方不是李林甫的时候,她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被这个权臣玷辱,另一方面,又似乎感到,自己可以不必再为方才热吻之际隐约的动情而羞愧了对方是个女子,女子和女子之间……是不算数的吧?
这时李林甫低低说了句话,柔奴忽然起身,将绣帐卷起,灯光顿时将床上一切物事的影子尽数投射在屏风上,连四个帐角垂的香囊在明光之下都历历分明,更不必提床上人的姿态动作,而在裴璇的角度可以看得最为清晰。她迷惑之际,见二人已然换过姿势,李林甫侧卧在床,而柔奴则分开双腿坐在他的身上,自行上下晃动,双峰随着身体的晃动起伏颤抖,口中一时娇吟一时低叫,呻吟声随着动作的剧烈程度而变化无方,或高或低,或急或缓,或妩媚或滞涩,或痴娇或,每一声都拖出长长的尾音,如醉如迷,情思迷乱。
裴璇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既觉羞愤,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捂住发烫的脸,眼光却情不自禁地向那边飘过去,后来心想反正他们在屏风那边,不知道我在偷看,心中的罪恶感也便少得多了。随着二人姿势变换成了柔奴俯身,四肢在床,李林甫则在她身后奋力冲刺,双手肆意抚摸她高耸的臀峰和纤巧的后背,在面前这具任他摆布的美丽身体面前,他的身影因她的跪伏而愈显挺拔,和白天的他一样,高高在上,使人不敢直视。那是由权柄带来的尊严和气势,让人无法忽视,即使是在床上,这个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和羞耻的地方,也足可以让女性诚心悦服,婉转承欢,甚至以迷醉的眼神和狂乱的表情,来夸大自己得到的快感。
当然此刻的裴璇还想不到这么多,她渐渐口干舌燥,羞意渐渐减轻,几乎赤裸的胸乳也似乎感到空虚,微微发涨,双腿下意识地夹紧了些。而最糟糕的,是她并未意识到自己身体这些危险而细微的变化。十九岁的女孩儿,究竟无法和浮沉宦海三十余年的人相比。她不知道,这一副比春宫画更为活灵活现的投影,这一场并不算十分激烈的交战,是李林甫故意要她看的。
柔奴的呻吟仍在继续,房间一角的更漏则在自顾自地滴水。细细的水声规律而枯燥,永不断绝,是这旖旎无限的长夜里,惟一固守着寂寞和清冷的东西。
(3)红攒黛敛眉心折
楼高不见章台路。日头渐升而高照,阳光移过绿窗纱,温热地透进内室,再移过井畔梧桐、窗前木兰,投下清浅树荫、扶疏花影,最终在院墙那边沉下,便是一天的光景。而如此长日之中,裴璇每天惟一的消遣,也只是将七宝博山炉中的沉水香,换作灵犀香或者阿末香而已。李林甫进入晚年后远不若早年清俭,一门上下尽皆豪奢肆欲,是以李宅荟萃天下奇香,甚或还有几间卧室是以檀香为栏,以乳香涂墙,裴璇不愿与人交谈,每日便只对着这些香料打发时间。
令她诧异而又庆幸的是,那日以后,李林甫并未再召唤过她。有时池亭轩榭间偶然遇上,他多半只冲她温和地笑笑,或只是拂袖匆匆前行,甚至一语轻薄也不曾有过,简直像忘记了她是由他强夺至此的。裴璇庆幸之余,偶尔也不由想起那日他待自己的姿态,随即脸红耳热,又怨愤难抑,最终便忍不住拿死物出气,内宅的杯盏倒被她摔了不少。
便这样过了十来天,明天就该是上巳佳节,春光盛极,唐人风俗多要举家出外踏青游赏。裴璇虽然心情极恶,却也有些期待。她正对着盛降真香的细磁器发呆,柔奴走了进来,轻声道:“阿璇。”裴璇憎恶她仅次于李林甫,皱眉背身。
柔奴并不计较,只急声道:“你怎的还不换过衣裳?”“什么衣裳?”裴璇厌烦地皱眉,“明日才是上巳。”“你……莫非还不知夫人还家的讯息么?”柔奴顿足,抓住她肩膀,罔顾裴璇的挣扎,“你是活在武陵源里的么!夫人前些日去了神都表亲家中,今日她车舆回转西京,已见过郎君们和娘子们了,此刻合该你我姊妹们行问安之仪,你……你怎……”柔奴不及多说,便自顾打开裴璇的奁箧,匆匆拣了两件衣裙,“你快些换过!”裴璇烦躁道:“谁是你的姊妹。”尽管心知要活下去,就不能得罪李林甫的夫人,但她究竟深受现代文化浸润,根本难以接受妾室这个天外飞来的身份。柔奴见话不协,拉起裴璇就走,她平素言语娇媚温柔,此刻用起力来裴璇竟也甩她不开。裴璇一路怒叫,柔奴只是不理。
绕台榭转回廊,未到正堂,裴璇也已隐隐感到今天宅中气氛颇不寻常,竟是半点人声也不可闻。她碎步绕过粉墙,却见正堂门廊外,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一眼看去尽是云鬓花容,看装束都是妾侍,总有二三十名。阶上两名侍女的中间,站着一个约摸六十的老妇,那老妇人披着淡紫帔子,穿件朱红樗蒲绫窄袖衫,下着大撮晕纹彩缬花裙,足着云头锦履,乍看去便似一盏色彩斑斓的花灯。裴璇虽有些恐惧,还是未能忍住笑意,唇角微微上勾,这笑意被老妇和柔奴同时收入眼底,老妇脸色更加铁青。柔奴眼中露出怯惧,低声道:“快跪下!”说着先跪下了,裴璇愣了一愣,颇不情愿地照做,暗骂:“老妖婆,你也不怕折寿!”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淡淡道:“柔奴,你素来知礼解事,今日缘何来迟?”
柔奴顿首道:“夫人,奴……奴在房前,见到有只燕儿向着正堂的方位且舞且鸣,十分稀罕,心知定是夫人归来,连宅中燕雀都觉欢喜安乐,便贪看了片刻,想着要将这异兆说与夫人听,故此误了拜见夫人的时辰。”说着连连叩头。
众女皆低着头,看不见李夫人脸色,只听她默然不语,众女各各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半晌,才听她轻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柔奴报喜之心可嘉,责罚便可省去了。但同是一体姊妹,她们不曾提点于你,亦有过错,合当各责十杖。你便瞧着罢。传杖!”“十杖”二字一出,众女脸上尽皆露出无法克制的惧意,随着四个健壮仆妇将刑床抬进来,那份惧意越来越浓。
柔奴慌忙道:“夫人……罪在奴身,万望夫人宽恩洪量,宽宥诸位姊妹,她们的杖数……便由柔奴一人记下。”说到后来,话音已难掩饰剧烈的颤抖。
“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周公辅佐成王,每当成王有了错误,便打他自己的儿子伯禽,以为成王的规范。”李夫人悠然道,“我们女子自然不比古之周天子,然而闺闱中亦有规矩。何谓妇德?芳芷你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一个老成些的女子颤声答道,想必便是芳芷。
“行己无耻,动静无法,如何治家。”李夫人道,“芳芷,你便第一个领杖罢。”说话间刑床已然安放完毕。李家豪阔,这刑床也是铁木所制,黑黝黝地,床头却雕有数幅合欢花纹,更有粗藤缠缚,想是用以缚住受刑者手腕,避免受杖之际挣扎扭动。那两条刑杖并不甚粗,由淡红宫绫缠裹,宫绫一角在春风中轻轻飘拂。芳芷不敢多说,起身走到刑床前,除去鞋子,趴伏在上面。便有一名仆妇道:“芳芷,你自家宽衣,还是我们代劳?”裴璇已听得呆了,这才知道受杖还要除衣。却见芳芷迟疑着以左臂撑起半身,右手掀起衫子。唐时女子皆在裙内着绔,芳芷穿的便是一条缬花彩袴,她先将花袴褪至小腿,再褪下浑色罗裙,立时露出白玉也似一段肌肤。其时天已三月,西京地气渐暖,但人在室外裸露肌肤,究竟还冷得紧,何况是这般露出大半身体,又贴着铁木刑床。芳芷将手放入粗藤藤圈之中,由一名仆妇为她缚上,裸露肌肤犹自不住微微颤抖。
两名仆妇举起刑杖,手腕动处破空风声划过,便闻得一声闷响,便是捶落了第一杖。芳芷重重一抖,那段静好优美,有若山峦的雪丘上,登时现出浅绯杖痕。
廊下众女似已多经此事,只低头不语,只有裴璇喉间低叫了声,好像那刑杖是打在她身上一样。
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正饶有兴趣地欣赏芳芷受杖的李夫人面前,吸气,低头,开声道:“李夫人……是裴璇换衣迟了,害得柔……柔奴迟来。夫人但请责罚裴璇,裴璇……不敢违抗。”她知今日之事已难善罢,自己、柔奴乃至廊中这二十名女子的性命,说白了都是捏在这老妇手中,是以语气虽还有些硬,辞令却已卑微得多。
李夫人好像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微微笑道:“你姓裴?却为何不是河东裴氏一族?”河东裴氏乃是贵族,才士高官辈出,前几年薨逝的宰相裴耀卿,被李林甫陷害的范阳节度使裴宽,便都是裴氏子弟,但裴璇一个穿越者自然无从攀附。
她吃了一惊,想不到李夫人对自己的来路已经很熟悉了。却听李夫人笑道:“单为你姓裴,我便不能摧折于你,你只看着罢。”她并未下令停杖,说话之间又已有四五下刑杖着肉的声音响起。裴璇绝望回头,只见有个仆妇牢牢按住了芳芷双手,收紧粗藤,想是她已不耐疼痛,不由挣扎,而芳芷肌肤已印上数道粗细深浅不同的嫣红血痕,斜斜交错,色若桃花,她整个身体因痛楚而贴紧刑床,粉色杖痕、雪白肤色与黝黑刑床对比分明,粉、白、黑三色交映,更兼刑杖挥动之际光影拂动,杖头彩练飘舞,恍惚间裴璇竟有种这不是挥杖残虐而是点染丹青的错觉。
她猛醒过来,悲愤难抑,和身向刑床扑去。
那仆妇收杖不及,这一杖正好落在她伸出的左臂上,裴璇登时疼得眼前发黑,只想:“我的骨头断了!我的骨头断了!”她慌乱之中不及细察,只见自己左臂已是新添了一道绯红痕迹,连手背也被杖尾余力划过,略有破皮。却听李夫人道:“彩云,你愈发蠢了。十郎最爱阿璇的手,你怎好伤了?休忘了将我的紫玉膏送去与她。”那仆妇登时跪下称是。
李夫人又道:“阿璇要代诸位受过,其志可感,如此,便撤了杖,换过荆条,责她五十记,也就是了。”说罢,示意侍女相扶,施施然走入,竟是要裴璇在众目睽睽之下受鞭了。
已有人将芳芷扶起,其余诸女仍是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很快仆妇取来两根荆条,裴璇见势,咬牙伏倒床上,一用力,将裙和袴一股脑掀去,心道:“都是女的,我只当在公共浴池算了,有什么好丢脸的。”想虽如此想,但对于能否扛下这五十鞭笞,她实无半点把握,揭去衣裤之后,许是心理作用,只觉空气似乎比方才更冷了些。
没有时间给她调整心态,荆条已然落下,荆条击肉的响声远比刑杖更为清脆,裴璇是先听到这一声,才感到臀部那一下火烤针刺般的剧痛的。她身体一抖,随即拼命抓紧了床头粗藤,死死攥住再也不肯放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接连而至,缭乱鞭梢每次都在她还来不及感到疼痛的时候,就已重新扬起,然后挟着划破空气的尖锐响声再次甩下。
第五下时裴璇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的身子也像芳芷一样,情不自禁地贴近了刑床,木料并不凉,上面还有方才芳芷赤裸身体偎热的温度,这种间接的亲密接触,让裴璇在剧痛中忽然奇妙地忆起和另一个女性的唇齿交缠,她抬起头看向柔奴,只见她目光正向自己投来,点漆双眸中都是焦虑,映着日光,似乎还有泪光莹莹闪烁。裴璇已经痛得失去理智的脑中,反而像漆黑寂夜闪过一线天光,她忽然不那么恨这个女子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她已没有任何余力再想他事,甚或连愤怒的力气都已快要失去,地下青砖块块,像是放大了的迷宫陷阱,在她眼前忽大忽小,呈现各种飘忽形状。
她脸面贴紧刑床,鬓发在疼痛汗水之下早已凌乱不堪,而刑床前端的藤圈颇为粗大,原本缚不住她纤细手腕,她便只好抓紧了粗藤,青色血脉因用力而突出,反而衬得手背肌肤愈加白里透红,露出的半截手臂贴着漆黑床身,如污泥中长出两节洁白嫩藕。
忽然有双冰冷大手按住了她双腕,原来她无意间挣扎几下,那仆妇害怕她双手用力过度而受伤,无法交代,随即她一双小腿也被按住,她柔弱身体便在两个粗壮仆妇的手下动弹不得,直挺挺贯于刑床之上。而那两名执鞭的仆妇,动作与姿势始终不曾变过,甚至口中记数也是一板一眼,清晰而又生硬,“二十一、二十二……”不停唱将下去。
荆条与刑杖,却又不同。刑杖着肉,痕迹线条虽也能随着臀丘起伏而变换,但总不免流于刻板,而荆条柔软,可曲可直,落处鞭痕细细,条条缕缕,如画工信笔画就春日游丝,飘飘袅袅,落在少女娇嫩雪白的肌肤上,在旁人看来,自是多了一番纤细雅致的美感。
但裴璇当然见不到自己背后的景致,她已痛得几乎要晕去,但每次神志模糊时,都会被下一鞭惊醒过来,如此往复,竟似永无尽头。褪去衣裳时她羞耻不已,但此刻她已将任何尊严、骄傲之类的字句忘个干净,她甚至已经不敢奢望能够少打一鞭。要么立刻死去,结束这刀割般的痛楚,要么睁眼醒来,发现她其实还是一个抱怨着课业压力的普通学生,都已是求之不得,不可企及的缥缈梦想。她涔涔的汗水,浸透脸上身上白细肌肤,再渗入木材,那木料已因多年来无数如花女子肌肤、泪水、汗水的浸润而变得颇为光滑,它虽为无情之物,但若有知,谅必也会为这些女子作一浩叹罢。
想是仆妇们手下已留了力,四十余鞭过去,皮肉下才只渗出少量血水,鞭尾划过少女臀峰,带过轻浅痕迹,如提毫作书时的最后一笔,余韵不尽,饶有趣致。
但裴璇哪里能感到她们留力与否?本能驱使她在已经绝望的情况下,依旧徒劳无功地拼命扭曲身体,以冀由姿势的改变好过一点半点,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只是更加加重那烈如三途烈火的剧烈痛楚而已。
随着五十声唱满,蘸过水的饱满荆条猛地收住,在空中扬起一片小小鲜艳血珠,映着夕阳灿金光芒,玲珑可爱。
而裴璇早已昏死过去,她的两只终于被松开的手无力地垂落,如两朵经风摧折的洁白木兰。
(4)白头翁入少年场
这一顿鞭笞下来,不仅上巳的放风不必指望,连四月初八的佛诞日,裴璇也只得躺在床上。宦门士族的女子,多奉释教,今年李夫人便出千余金,于长安宝寿寺造了块巡礼碑。这事还是柔奴说给裴璇听的,裴璇只冷笑道:“我看她是有心造孽,无意礼佛。”柔奴道:“也还有另一个缘由。这宝寿寺是骠骑大将军高贵人捐钱建起,娘子在此地造碑,自亦有奉承高贵人的意思。”裴璇知道“贵人”是人们对宫内内侍的称呼,那高贵人自是高力士了,却皱眉道:“骠骑将军?”
柔奴道:“前几日贵人新加此职。如今连太子尚且呼他为兄,驸马一辈的都尊他为爷了,当真贵盛无比。他宝寿寺建成,大钟铸好,设斋庆贺。他说,谁去撞一下钟,便要捐一百缗钱与寺里,也是喜庆举朝文武自然全力奉承。听说多的撞了二十下,少的人也撞十下呢!”想了想又道:“仆射也撞了十下。”[1]裴璇听到仆射这两个字,便将头转向床里。柔奴提起他,本有试探裴璇的意思,见她神色间已不像初时的厌恶,便柔声道:“姊姊说一句大胆的话”裴璇捂住耳朵。
柔奴也不急,只掖好了她软缎凉被的被角,对着床顶垂下的鎏金薰囊发呆。
待到裴璇终于放下双手,柔奴才道:“我心里的苦,只有较你更深。我岂下脱你。”
[2]裴璇哼了一声,本想讥讽,但一来知道妾室日子确也辛苦,二来这些日子多赖她照料,却也实不忍心再出恶言相伤。却听柔奴又道:“仆射春秋已高,难道还能拘住你一世不成?随意应承他几年,也就是了,他死以后,天地还宽,岁月还长。实话说与你,床帏之间我那些情状,倒有九成是假作出来的。”“咳咳……”裴璇这一惊不小,瞪着她说不出话。柔奴笑容温柔一如既往,眉间云母花钿盈盈闪烁微光,宁静温婉,刚才那番带点恶毒意味的话,怎么都不像出自她口。
柔奴却像没看见她吃惊的表情,径自道:“你道他不知我是装乔作态么?他何尝不知!以他的年齿,若要还如少年郎君般精神百倍,原也不能。”裴璇呆如偶塑,张口结舌,最终方才憋出一句:“他知道你是假装……”说到这里她脸上一红,终究没法说得更细,“怎么不发怒?”柔奴取下帐角薰囊,按灭其中残香,淡淡道:“只说如今圣人是何等英主,当年还是临淄王时,平韦氏,杀太平,英武决断,敏锐不下于古之汉武,本朝之文皇帝。他的心意,仆射尚且百刺百中,难道我这点小小心思,他反看不出?只是众人敬他重他,顺他从他,他便足了。他最要人怕!”“你不怕我将这些说给他听?”裴璇道。
“你不会。”柔奴悠然道,“因为你也知道,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如我所言,虚情奉承。”裴璇颓然低头,半晌,道:“我终究不甘。”“鞭笞和侍他枕席,都是折辱,但孰为重,孰为轻,你自有取舍。况且……他虽年迈,调情手段却着实高明得很哩,倒也有一番风流滋味。”柔奴将薰囊挂回帐顶,缓缓道,“你倒真可多学一学熏香它的好处,可远不止沾染衣裳身体。”她话中似有深意,裴璇还想多问,却见她绕出屏风,已然去了。裴璇自榻上翻身坐起她身体已基本痊愈了走到窗前,将花琐窗子打开。
黄昏的空气中流动着繁盛花木与阳光暖意混合的气息,甜美温热,李宅诸多房宇顶端的琉璃瓦,在夕阳下闪着灿烂碎光,檐角悬铃被初夏的晚风拂动,发出妇人环佩般的叮咚脆响,卉木繁荫之外,隐隐有侍女的笑语声传来。直到天色渐黑,伏在窗前的裴璇方才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却发现一个人站在门口。
她稍微放松了的心顿时又再提起,纵有千万不愿,还是跪下行礼。李林甫温和道:“不必多礼了你熏的兰苏香?”裴璇默然点头。李林甫走到薰炉前,拈起香箸,拨弄薰烬,口中道:“兰苏香气淡雅,正是美人之香。不过你鞭伤若未大好,此香却不可用,只怕伤身。”裴璇听他温言相问,只得答道:“已全好了。”“是么?”他握住她纤细手臂,就着残余的一线天光细看,那丝红痕果已不复可见,李林甫点头笑道:“果然好了。我虽然及不上房公玄龄贤良,可我家娘子却和房夫人一般无二[4],倒教你受苦了,惭愧惭愧。”他竟像是在和客人说话。
裴璇无言以对,又不敢挣脱手臂,却听他又道:“可想什么吃不想?女孩儿家喜食酸甜果品……含一粒乌梅丸罢?”说着自从几上银盆里取了一颗糖,喂入她口,裴璇迟疑一下,还是张口接了,只觉他的手指离开时似有意似无意,在自己唇边轻轻抹了下,那酥酥麻麻的感觉使裴璇一时窘迫无措,便专心吃糖,甜酸的梅子味道带着一丝清凉在舌间沁开,倒解去了她些许困窘。
他的手攀上她胸前那小小雪峰的一刹那,裴璇身体一抖。她尽可以怜悯和取笑这个老人、这个权臣不能得到任何人的真心,他的妾侍们和下属们只会对他虚与委蛇,但当她隐秘处的肌肤被这样直白地袒露在他面前时,所有杂念立刻消失殆尽,浩茫天地广阔宇宙间剩下的,只有顺从和恐惧。他似乎不是在以他的手抚摸她的胸,而是以他那无形而有质的权力,重逾千钧的权力,来将弱小的她裹挟入那一个昏黑而阴暗的所在,畏惧和情欲的滔滔洪流中。她将再也不能折返。
她闭上眼。她看见奈河中没有水而尽是流动的污血,桥上有无数黑影列队走过,其中就有死去的太子和鄂王、光王的冤魂,被手执钢叉的鬼卒驱赶,他们号哭不止,身体被钢叉扎透,碎肉纷飞,她看见皇甫惟明吞下毒药,淤血从他的眼目、鼻孔、口唇一直流到虬髯上,凝结成块,她看见李适之的儿子李適痛哭着迎接父亲的棺柩,却被杖死在半路上,他的脊骨在似乎永无穷尽的杖打中折断,甚至块块碎裂,就像不久之前以同样方式被李林甫杀死的李邕,他的才华和骄傲如风中的柳絮,随着刑杖的起落而片片飘散。
这些人她甚至一个都没有见过,可他们的面目却如此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他们扭曲而惊惧的五官,和脸庞上不绝流下的鲜血,它们在这一个漆黑如阿鼻地狱的世界里,如此骇人而鲜明地存在着。
“阿璇冷么?”有什么遥远的声音将她从那个遥远的世界里召回。她悚然一惊,慢慢地睁开双眼。
床边小巧金鸭香炉中细香袅袅,帐角流苏低垂,依旧是这个精雅的房间,依旧是这一方她无从逃脱的天地。
面前的男人微笑望着她,笑容中是细致的关怀:“你发抖了。”他怎么能这样残酷,他怎么能这样温和。
“不……不冷。”裴璇咬紧嘴唇,低声答道。为了证明自己的镇定和诚实,她画蛇添足地道:“热。”“是么。”李林甫放脱了她,转身走向门口,裴璇慌忙掩上衫子。
不一会儿就有人端了只银盆进来,却是一盆酥山[5].盆中乳白峰峦部分被点染成艳红之色,如珊瑚,如玛瑙,像是在这盆里筑成了一只玲珑精巧的珊瑚架。
酥山顶端点缀数颗樱桃,这时节樱桃未熟,那几颗樱桃却晶莹丰润,令人一见之下就胃口大开。
李林甫拈起盆中玉箸,挟起一颗樱桃,笑道:“这个吃了便不热了。”放入裴璇口中。裴璇咀嚼樱桃,却听他又道:“若是还热,便宽衣如何?”轻轻分开她衣襟,手中玉箸挟着掺有酥酪的碎冰,在她胸口细小蓓蕾上一掠而过,冰凉触觉中还带着极轻微的疼痛和麻痒,裴璇不由惊叫:“不要!”步子一个踉跄几乎摔倒,登时坐倒在榻上。
“不要那个,那么定然是要这个了?”他微笑紧逼,忽然低头含住了她那方才为碎冰所激的娇小乳头。裴璇内心剧震,虽然隐隐意识到“不要那个”似乎并非就是“要这个”,但已无暇思考。那里刚被冰冷酥山刺激得傲然挺立,又为温热唇舌所含弄吮吸,她经受不住如此刺激,口中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又觉羞赧,于是咬唇不出一声,手指却拼命掐紧了锦褥。
她不敢低头去看他吮吸的情状,于是只能继续阖上双眸,但这也使得她不能及时察知他的动作当他吻上她口唇的时候她几乎惊叫起来。他的口中还有酥山的酪乳和樱桃的香味,并没有想像中的那种年老之人的腐朽气息,而想到他的唇舌方才吮吸过的地方,她更不由得脸红心跳,一时竟忘记了抗拒,直到他离开了她的唇,笑道:“那酥山的滋味不如这酥山,现下你也尝过了。”说到“这酥山”三字时他目光低垂,落在她胸前白若酥酪的小小山峰上。
裴璇因这极富挑逗意味的话而羞窘得几乎快哭了出来,低声恳求道:“仆射……你不要……不要说……”他的笑容和话语都给她一种无法逃避的压迫,她终究是没有说完这句话,便被他压倒在床。他轻柔分开她紧掐锦褥的手指,轻声道:“仔细伤了手来,这么美的手可不该空放着。”便抓着她的手放上她胸,加力揉捏,顿时那莹白酥软的小小山峰,呈现出不同形状。
她渐觉口干舌燥,曾被他吮吸过的胸乳在自己的抚摸下,更是发热发痒。她想挣脱,想尖叫,但天性中最为隐秘也最为自然的欲望,已使她身不由己。她因他的挑逗而动情,却又因这动情而羞耻,无力仰头倚上绣帷,黑白分明的眸子呆滞地盯着头顶帐钩,眼角坠落两滴清泪。
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凤髓香气,她的肌肤触碰到他袍衫内衬的细罗半臂,她的手指擦过他革带上的枚枚玉銙[6],每一样都提醒着她他尊贵的身份,和握着自己手指的这双枯瘦而有力的手中,所蕴含的巨大力量。她听到自己喉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可又担心这啜泣惹恼了他,睁眼看时,却正对上他的目光,那目光并不十分犀利,却仿佛能够洞穿人心,让人渐生怯惧。她迟疑了一下,嗫嚅着说不出话。
难道便把这个身体,这样地交出去了么?
柔奴的劝慰在耳边响起,她默默咬牙,罢了!被狗咬了又能怎样。
况且,此刻的她,是绝不肯承认,这位权臣熟练的调情技巧,带来的滋味远比“被狗咬”更舒畅甘美。
她眨眨眼,睫毛上泪珠莹然,映着绛纱宫灯的朦胧火光,光芒闪烁。李林甫微微一笑,柔声宽慰道:“怕么?”他也当真循循善诱,左手依旧拈弄她胸前蓓蕾,右手却伸到身后抱住了她,并不急于更进一步的动作,只轻声道:“有话只管说,旁人再听不见。”这回他力道更重,刺激极大,她苦苦克制,更兼得他此语,一时把持不住,口中逸出长长一声娇吟,耳中却听他道:“是了,叫出来也不妨的。”那夜他先要柔奴吻她,再要她在旁看他和柔奴之事,不外是为了一点点削弱她的羞耻和防范。如今听得她这一声低吟,他知道这少女已渐入彀中,心中不由浮起淡淡得意,皇城朝堂之上他独操权柄,王公卿相尽皆侧目忌惮,罗幕香衾之中同样能运筹如意,教女郎家们臣服。但他阅人已多,这裴家少女的顺服,于她是十九年生命中最为重大的改变,凝结了无尽的懊丧、不甘和忐忑,于已经位极人臣的他,却只是人世万千绚丽风景中,新添的小小一道而已,就像每天夜里都有的月光和露水,固然清凉美好,却并无特别的新意。
他缓慢除去她衣裙,只余一件中单,她身体美丽曲线显露无遗,赤裸的肌肤在灯光下纤毫毕现。室中虽已生了熏笼,裴璇还是微有些冷,况且身体如此裸裎人前,究竟从未有过,她不由伸手去扯锦被,却被他止住,只听他笑道:“一会儿就不冷了。”这个“一会儿”忽然如凉水般浇醒了她。裴璇一激灵,她知道“一会儿”将会发生什么。她忽然抓住了被角,拼命掩住全身,在榻上连连后挪,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道:“仆射……你……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求你……不要这样,你叫别人来,好不好?我怕,我真的不能……”她不停后移,直到后腰撞上帐角琥珀枕,硌得生疼,她倒吸一口凉气。
“仔细些。”他轻声道,挪开它,“撞坏了,可如何是好?我瞧瞧青了也无。”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裴璇,想不到他竟然没有责怪她失礼的意思,便顺从地背过身去,伏在枕上,却感到他手指由背及腰,动作温柔,竟是越来越向下抚去,不由颤声道:“仆射”“果然已大好了。”他以评判的口气谈论着眼前雪白臀丘。肌肤上残余些微红痕,如红梅映雪。“虽说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她也太狠了些,待裴家女儿怎能如此。”“裴家……那是什么意思?”裴璇茫然问道。
李林甫微笑不语,手指渐次伸向她柔嫩双腿,感到少女的身体在自己手下轻颤。他赏玩、观察她的反应,半晌方徐徐道:“你不是河东裴家的人么?”裴璇喘道:“我不……奴……不是……”并紧双腿,拼命抵御他灵巧手指带来的刺激和快美。
李林甫微微一笑。裴耀卿是他一向嫉恨,却不能彻底拔除的人。裴耀卿和张九龄交好,自然也是他的心腹大患,但裴耀卿素来持身极正,况且为人清俭,他却也无计可施。这个姓裴的少女一出现,他便已起了疑心。他遣人查过,她的来路很有些古怪,籍书是去年才新造的,上面写着她是京兆人氏,可她对长安城中许多风物,显然并不甚熟,每到急时,还偶尔露出不知是哪里的古怪口音。
但看她天真娇憨,倒也不像别有所图。如今她身体受他挑逗,意乱情迷,此际再问,她想必无心作伪。
近年来他树敌渐多,不能不提防些。
他想着,手指再向她身体隐秘处袭去,得意地看到她双腿登时绷得笔直,那隐秘处却隐隐湿润。
案上银烛的烛火跳了几下,投在帐幕上的人影也是一阵飘忽。她躺在床上,帐上便只有他的影子。他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片刻,忽然感到那影子是那么孤独。
一丝倦意袭向全身,岁月催人,他已没有那么好的体力,再将这漫长的游戏进行下去了。于是他扳过她的身体,面对她恐惧的目光,他轻声宽慰道:“莫怕,不痛的。”唇舌吻上她鲜润如花瓣的唇,手却毫不容情地分开她纤细的双腿,不再顾及她的反抗和颤抖,他解去玉带,挺身上前。
奇迹般地,当他终于进入她的身体时,裴璇忽然反而再不焦虑忧惧,而只是放松似的长吐了一口气。多日的担忧终于在这一刻结束,以一种她并不希望、却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方式。
那是命定的终点,也是另一个起点。
剧痛贯彻全身,之前所获得的些许酣畅消散殆尽,再也不能抵敌这如要将她拖下地狱的巨大痛楚。她看着他鬓边有丝白发在灯光下一闪,再侧头看着自己浓黑秀发,心中忽然涌起难以难说的悲凉。她再次闭上眼睛,仿佛沉入了一个永不能醒的梦里,在梦里她周身体肤被地狱刀山片片碎割,双手双腿血肉淋漓,然而她不得不踩着林立的剑刃,步步向上,和其他罪人一样竭力攀向刀山的峰顶,永无退路。
而李林甫恣意抚摸亵玩身下不断颤抖的娇娆躯体,终于满意地在她体内释放。
无穷快意之后,倦意如天魔般席卷而来,笼罩他全身,使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衰老,这感受使他对自己隐隐有些恼怒。然而他并没有就此躺下睡着,而是握住她雪白的小手,令她为自己擦拭干净,便起身穿衣,走了出去。
权重如他,竟也害怕,这害怕使得他甚至不能在任何人身旁睡着。这裴家少女,还远未获得他的信任而事实上,整个唐国,也并没有人能使他彻底信任。
裴璇茫然看着手掌上白浊液体,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乌黑鬓发丝丝垂落枕边,她赤裸的身体,因解除了和另一具身体的亲密接触,而无法抵御初夏夜轻微的凉意,瑟瑟发抖,而窗外月光正浓,木兰花枝疏影如画,投在琐窗之上,花丛中虫声低微,清澈可喜。
(5)转日回天不相让
“近来仆射常在月堂呢。”李宅中近来私下流传。
裴璇近来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作为一个终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员,李林甫懂得如何物尽其用。此刻他披着苎纱襕衫,穿着软罗袴,正躺在榻上,边思考,边心不在焉地欣赏她跪在小火炉前,纤细的双手拉动风箱,不停鼓风,直到茶鍑中水泡翻滚。
裴璇取过白绫汗巾,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虽然堂中数只银盆中都盛满了碎冰,消暑解热,六月的关中毕竟闷热难捱,煮水煎茶则更是苦差。她见芳芷正细心地将雀舌茶末和椒盐投入水中,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低头用茶罗缓缓筛着茶末。
李家衣食丰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筛茶之类的事,远比在西市酒家轻松得多,但想到身后的那个老人,裴璇眉毛微皱,手中的茶罗便顿了顿。縠纱衣袖滑落下来,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细绦悬系的纯金薰球。那是出自化度寺[1]的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点儿牛乳,将茶汤注入银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林甫。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显:要裴璇先尝,这水是她煎的。
她实在烦透了被迫试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愿意么?”“仆射,你家中何等细谨,甚至连熏香所用的香匕[2]也无,我便想谋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药吧?我若有,断不会待到今日还不拿出。”裴璇满满吞下一匙茶水,讥讽道。
芳芷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对她使眼色。
她低头嗅着自己袖间传出来的香气。性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是麝香?这玩意儿绝对会。从小被教育要爱护身体的她,在只能这么避孕的时候,很难不产生比被强迫更深的愤怨。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还得不到靠谱的狂犬疫苗么!
李林甫凝视着她,居然笑了。他挥袖让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册将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愤恚?”他悠悠道。
像蓄力许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她掐紧了袖子,双颊憋得通红,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
年老的权相放松身体,倚上背后的山枕,身上轻薄的苎纱随着动作,流水一样地泛起波浪,发出轻细的簌簌声。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你为什么讲碧玉和乔补阙的故事?”“因为我不会将你放出。”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第二句话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够随意左右别人的情绪和命运。这小女孩儿只是个卑贱的妾侍,她的窘迫和愤怒,难以使他有什么成就感,但他毕竟有一二分满意,甚至难得地不打算惩罚她的失礼。谁会跟一只蚂蚁计较?
何况他已习惯了以别人的痛苦为食。
裴璇脑中血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她想,他这种掌握一切的姿态真酷,要是他年轻四十岁,自己大概会爱上他。她又想,她一定要杀了他,看他的尸体被恶鼠、秃鹰分食,让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热的阳光和阴冷的月光下。
这时,有个奴子胆怯地走进来,跪拜到地:“报仆射,杨给事来见。”
“请他凉亭坐。”李林甫翻身坐起,“将亭上的流水机关开了。阿璇,捧茶去。”
裴璇走入凉亭,偷眼看着跽坐在花几后锦茵上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眉眼沉静,皮肤很白,坐着也看得出身量修长,颏下一缕美髯,随着凉亭四周水帘激起的凉风,微微飘拂。
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她也知道,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一个大奸臣,太真妃的同祖之兄,杨钊。他此时还未被赐名杨国忠,似乎也就还不曾拥有附着在那个名字上的一切:骄奢、狂纵、不可一世、独揽门下省的选官权力……以及为乱军所杀的宿命。
一时间,死和生,现实和未来,在她眼前交汇。她凝视着沉檀花几上的纯金茶托,为水帘所阻的暑日阳光,似乎也带了凉水的冷气,映在茶托上,漾开片片碎影,暗淡阴沉。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李林甫轻咳一声,她只得提着茶瓶,将依旧滚热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盏中。
那琉璃盏是西域之物,并不因盛入热水而炸裂。
杨钊恭敬地欠身,接过茶盏,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转,便低头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这一种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杨家子笑话。”
“去年的岁贡珍物,圣人都令以车载来,赐与相公[3].天下还有谁能笑话相公的茶?”杨钊笑道,“早听说相公家里延请拂林国的高手匠师,造了这凉亭,今日一见,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水车的声音亦不似王家的轰鸣震耳[4].”他举目向外,望着亭顶飞流泻下的一层晶莹水帘,水帘清气袭入亭内,凉沁肌肤,水流则注入亭外莲池中,清脆悦耳,更将尘世喧嚣暑热隔绝在外。“所幸相公赐的系热茶在如此清冷去处,再饮冷茶,怕不是要如陈知节故例了,岂不失礼!”
那“陈知节”是个七品拾遗,在当今天子要造这种流水生凉的凉殿时,极力劝谏,皇帝便请他到阴冷之极的凉殿里,又故意赐他冷饮。陈拾遗已经冷得颤抖,皇帝犹自擦汗不停,陈知节才出了门,便腹泻不止,狼狈已极。第二天皇帝说:“卿以后论事应当仔细审慎,不要再以自身来揣度天子了。”[5]杨钊和李林甫都是善刺上意、惯于附媚的人,对这当面折谏皇帝而以失败告终的故事自然都耳熟能详,当下同时会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杨郎失仪。况且杨郎贵盛,罡气正足,阴气不侵,也非区区拾遗可比。”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过是有几个姊妹提携罢了。”杨钊谦恭地笑道,“况且说贵盛,舍李相与高将军之外,当得起的,也就是范阳那位将军而已。”李林甫面色不改,目光示意裴璇。裴璇无奈,拿起水晶盘中一只梨子,以小银刀削成小块,心中已由刚才的愤怒,转为渐渐被二人对话吸引。
“安将军一片赤诚,为国尽忠,有今日也是应该杨郎从禁中来,莫不是听闻了什么?”
“哦,不曾,不曾。”杨钊再度欠身,用银匙子舀起洁白果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他的声音在水流飞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只是近来小子又听到些私下的议论,有人说安将军貌若忠诚,实则黠狯。”
“他都认杨郎你的贵妃妹妹为母了说这话的人也真糊涂,难道他比天子和贵妃还聪明敏锐么?”李林甫靠在榻上,轻描淡写地道。
杨钊笑了笑:“相公这样说,自然是不错的。”转脸目视水帘外满池莲花。
“这些莲花如今盛极艳极,但七月一到,日晚风催,凋零之期可待。老朽亦是如此,风烛年迈,近来愈觉心力不足,以后朝中之事,倚仗杨郎正多。”李林甫叹道。
杨钊连忙欠起上身,连连摇头。“李相折煞小子了!”
李林甫笑道:“杨郎何必太谦。是了,圣人近来说要为梨园添置乐器,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费如何了?”
“近日事多务杂,也忘禀相公:今年两京祠祭划拨的官帑,和上年宫中购置木炭的钱款,多有剩余。小子便做主拨去了梨园圣人和贵妃娘子每日倒有许多辰光耽在梨园,想这工程可出不得差误。”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杨郎现领着两京祠祭和木炭的宫使之职[6].如此甚好。”杨钊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着,如今天下承平,臣子以圣人的心意为先,不必还如故赵城侯裴公一般。”
裴耀卿做转运使时,改革漕运方法,三年省下三十万贯钱。有人劝他将钱献给皇帝,以彰显自己的功劳,裴耀卿拒绝道:“怎么能以国财求宠?”便将钱交向官署。[7]“杨郎说得是。”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劝说他的。”
他神色慈和温煦,心中却极大地不快起来:裴耀卿的功过是非,我说一说也就罢了,也轮得着你一个系在女子裙带上的后生家来论?裴耀卿改革粮运时,你怕还不过是蜀地一个只会饮酒樗蒲的少年吧?
毋庸置疑,他不怎么喜欢裴耀卿。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干出在他朝服剑佩,郑重地到省中办公时,声称自己病体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尴尬的事情来但这人的风骨他总还是敬佩的。朝中的补阙、拾遗们总以为,在皇帝要建造园林,要巡幸东都时,冒死谏诤、声嘶力竭地递份奏疏,就是风骨,但在他看来,那都是不